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大江東去 | 上頁 下頁
二十二


  那小貝貝聽到母親提她爸爸,她很高興,就到屋子裏去,拿出幾張相片來,手舉著,直送到冰如面前,笑道:「孫伯母,你看看,這就是我的爸爸。」

  冰如接過來看看,哄了孩子幾句,交還了她。劉太太倒拿了一張相片捧在手裏,只管出神。冰如覺得每一件事,每一句話,都是牽引著彼此心裏難受,正想怎樣把話來撇開。可是貝貝爬到沙發椅子上,兩手環抱了劉太太的頸子,眼望了相片,嘴對了母親的耳朵,問道:「媽媽,我爸爸幾時回來呢?」

  這話問得冰如心房都跳上一下,立刻走向前牽著她的手道:「來來,我帶你到馬路上買玩意兒去。」

  貝貝聽說買玩意兒,跳下椅子來,就同冰如走了出去。冰如也覺得心裏這一層鬱結,不容易解除,真在馬路上兜了兩個圈子,買兩件玩意兒給孩子,方才回來。可是走進房裏時,立刻勾起了心事。原來自己在南京搶出來的那一隻布袋放在這衣櫥裏,就不曾放在眼前。這時,袋子裏那一柄佩劍,卻掛在床頭的牆上,梳粧檯上,茶几上,床前小櫃桌上,都支起了相片鏡框子,裏面放著志堅大小的相片。猛然看看,倒不免怔了一怔,拿了桌上支的一張相片在手,還是兩手捧住,遠遠地注視著。正好王媽由外面進來,迎上前笑道:「太太,我猜到了你的心事吧?我把你心愛的東西都擺出來了。」

  冰如放下相片,卻沒有答覆什麼,只長長地歎了一口氣。

  ▼第八回 噩耗陷神京且煩客慰 離懷傷逝水鄰有人歸

  屋子裏的空氣沉寂極了。那放在屜桌上的一架小鐘,還哧嚓哧嚓發出了響聲。冰如斜躺在床上,頭枕著那疊起的棉被,高高撐了上半身,眼望了這桌上正響著的小鐘。這小鐘旁邊就支起了一個盛相片的鏡框子,裏面放了孫志堅的武裝相片,是正了面孔,將那炯炯發光的眼睛對著人。冰如向著那裏看看,也是呆呆地目不旁視。那鏡框子旁邊,有一隻花瓶,瓶子裏插了一束月季花,似乎是日子久了,那花瓣散開,支在葉子上。這屋子也沒有什麼人移動,那花枝上的花瓣,卻好好地有兩片落下來,順了鏡子面,落到雪白的桌布上。白布襯著這鮮紅的兩點,頗覺醒目。

  冰如仿佛是吃了驚一樣,立刻由床上站了起來。這一下子,地板受了震動,屜桌也跟著有些微微的搖撼,於是有兩朵散得太開敞的花,那花瓣就像下雨一般,落了下來,在這鏡面子上粘貼著,把人影子遮掩了好幾處。就是孫志堅的臉上,也讓兩片花瓣蓋住著。冰如走到桌子邊站住,右手緩緩地撿起了桌面上的花瓣,放在左手心裏握住,然後手一揚,待要向痰盂子裏扔去,可是剛一彎腰,忽然有一種感想,這不是把鮮豔的東西向污穢的裏面葬送了去嗎?這樣凝神想了一想,手裏這一把花瓣就沒有扔下去。

  回頭看那屜桌上的相片,卻見志堅凝神注視了自己,對自己帶一些微笑,又似乎帶一些怒氣。便拿了相片在手,也對他注視著,然後點點頭道:「志堅!你對我有點懷疑吧?我聽說,前線的犧牲是很大的。假如你有了不幸,那我怎麼辦呢?我一個孤孤單單的女人,我就這樣在後方住下去嗎?」

  於是將相片握著,人倒退了幾步,挨著了床沿,便坐下去。坐下去之後,還繼續地看那相片,於是就倒下去睡了,心裏也說不出是怎樣一種悶得慌,眼睛覺得枯澀,就昏昏沉沉地睡了下去。仿佛之間,志堅由相片上走了下來,臉上似乎生氣,又似乎發笑,因道:「冰如,你要問我將來的路徑嗎?我的意思,你最好是自己早作打算了。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了我,你要找我回來,是不可能的。前方將士,浴血抗戰,傷亡的人不能用數目去計,難道我的生命,就特別的有保障,還可以回來?」

  冰如待要問他的話,卻是震天震地幾陣炮響,立刻煙霧連天,自己在一個廣大的戰場上。那戰場的情形,和平常在電影裏面所看到的情形差不多,眼前所望到的,是一塊平原,除了幾根歪倒的木樁掛著鐵絲,這裏沒有樹木,也沒有青草,倒是炮彈落在地面,打了好多的幹土坑。

  身上一陣火焰過去帶了彈片飛濺,自己就挺直地躺在這坑裏面,把面前一塊石頭抓住。也許是自己用力過猛了,那塊石頭,也隨了自己這一拉,滾將過來。猛地一驚,看時,躺著的幹土坑是被褥上面,抓著的石頭是枕頭,而志堅的相片,卻依然壓在手下。這是一個夢,可是這個夢,給予她的印象很深。她覺得志堅那句話,是最可想像的,前方浴血抗戰,傷亡的人無數,難道他就可以安全地回來嗎?這一個感念放在心裏,便覺得自己坐立不安。恰好這幾天的戰事,極不順利,報上大題目登著,敵人正在猛犯南京光華門。看過這個題目之後,心裏頭就恍如用熱油煎著心窩一樣,非常的難受。終日說不出是一種什麼心情,只是要睡覺。到了晚上又做的是整整一宿的夢。早晨醒來,便聽到門外皮鞋走動響,一個翻身由床上坐起來,隔了門問道:「是江先生來了?」

  外面江洪答道:「嫂嫂還沒有升帳?只管睡著吧,我沒有什麼了不得的事情。」

  冰如自不會依著他這話,已是匆匆穿衣起來,先開了房門,向江洪打了一個招呼,方才到後面洗澡間洗臉。江洪坐在樓廊的沙發上,等著王媽送茶來的時候,低聲道:「你太太這兩天心裏非常的難受吧?我看她的臉,瘦削得像害了一場病一樣。」

  王媽道:「沒有哇。」

  江洪道:「剛才,她披著衣服,打開半扇門,伸出半截身子來,我見她頭髮披散了在肩上,臉色黃黃的,肩膀垂了下來,和我點個頭就進去了。我以為她是病了呢。」

  王媽又連說了兩聲沒有沒有。這些話他雖是極力地低聲說出來的,可是冰如在洗澡間裏,一句一句的都聽到了,這幾日洗過臉,隨便抹一點雪花膏,就算了。聽了這話,覺得一張黃臉對著人,那不大好,便在撲過一陣乾粉之後,又塗抹了兩個胭脂暈兒。身上穿的是一件青綢面子的舊羊皮袍子,既臃腫,也不乾淨。這就也脫下來,換了一件綠絨袍子,窄小而輕薄,現出這苗條的身段來。在洗臉盆上的大懸鏡裏,她看著有這樣的觀念,她梳擺了一會子頭髮,又塗抹了一層油。那桌上花瓶子裏,已是新換了一束月季花,她摘了一朵,插在發邊。又照了一照鏡子,這才轉著念道:「這樣子收拾過了一遍,應該不帶什麼病容了吧?」

  果然,她出來的時候,江洪不免吃了一驚,不多一會子,孫太太又換了一個人了。他心裏這樣想著,雖沒有說出來,可是他預備了一番安慰的話,覺得有點多餘了,於是起身笑著點了一點頭。冰如道:「江先生怎麼這樣早就過江了?」

  於是隔了茶几在沙發上坐著。

  江洪沒開口,先皺了眉頭子,接著又抿嘴吸了一口氣,因問道:「嫂嫂看到這幾日的報了嗎?」

  冰如道:「正是這樣想,我覺得南京的情形,已是十分嚴重了!」

  江洪靠近了茶几一點,把頭伸過來,低聲道:「豈但是嚴重,昨天已經失陷了!」

  冰如突然聽了這話,心房倒是猛可地跳上一下。隨著也起了一起身子,向江洪臉上望了道:「這話是真的?」

  江洪點點頭道:「這消息大概不假。但嫂嫂也不必發急,志堅兄並沒有在城裏。這個時候,想著他繞過南京,隨著部隊,撤退到安全地帶上去了。」

  冰如道:「你又怎見得他已撤退到安全的地帶上去了呢?」

  江洪道:「那……那,我想,除非是他有特殊的任務,不然,他是個很機警的人,一定有辦法可以到達安全地點的。」

  冰如先是微笑了一笑,然後又歎了一口氣道:「現在我也顧全不得許多,只好過一日是一日了。」

  於是把手撐在椅靠子上,將手托了自己的臉腮,身子略微歪躺在沙發上。江洪道:「現在我們所得的消息,還是一個很短的報告。究竟失陷的詳細情形怎麼樣,還不知道。」

  冰如也不動,也不說話,卻把手托的臉腮,微微搖撼了幾下。

  江洪在衣袋裏掏出表來看一看,因道:「我這時抽空來看嫂嫂,是怕你突然看到報上消息之後,心裏會難過,所以先來報告一聲,免得你摸不著頭腦。嫂嫂放心吧,再有什麼消息,我隨時會來報告的,我告辭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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