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大江東去 | 上頁 下頁 |
| 三十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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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洪將兩隻手盤弄了帽子,躊躇了沒說什麼,冰如突然興奮起來道:「好!我陪你出去走一趟。東西我不想吃,我有話要和你談談。王媽,把我的絨繩短大衣拿來。」 王媽在屋子裏將一件寶藍色絨繩漏花小罩衣交給了她,將手提包也交給了她。她向江洪笑道:「這可是你提議的,看你能陪我多少時?」 江洪笑了一笑,隨著她一路走出來。出門之後,她已經沒有了一點病意,先吃館子,後看電影。散場之後,她揪住了江洪的衣袖道:「你再陪我到江邊去走走,行不行?」 江洪道:「當得奉陪。」 冰如在電燈光下,挽住江洪一隻衣袖,順了大街的行人路,走向江岸路上來。這下弦的月亮,剛剛是掛在大江的下游,飄浮了一把銀梳,蕩漾在白雲上層,照著春江的水浪,搖撼了蠕蠕欲動的月影。望對岸武昌的屋影,在朦朧月光下,散佈了千百點燈光,江裏的船燈,也零落著像許多星點。江洪說句夜景很好,擺脫了她的手,走快兩步,奔向江岸的鐵鍊欄杆邊。冰如叫道:「不要站在那裏,你陪我在這路上走走。」 她這樣說了,只好回頭走過來,且將兩手插在褲袋裏,相隔了她一二尺路,並排走著。江岸上的樹,綠葉油油的相聯結,猶如一條綠色走廊。電燈藏在樹群裏,光也帶了綠色。這裏很少有行人,江風輕輕地吹來,顯著這裏很是幽靜。四隻皮鞋,踏了水泥路面,咯咯有聲。這樣走了一截路,冰如突然問道:「你收到我那封信,有什麼感想?」 江洪道:「我對你很表示同情。」 冰如笑道:「表示同情?那不夠!你要知道,一個年輕女人,送男子一張相片,那不是偶然的。」 江洪沒有做聲,繼續地走著。冰如道:「洪,我不能忍耐了,我有話要明白對你說出來。」 江洪聽著,心房連連地跳躍了幾下。因為夜已深了,江面上已很少有輪船來往,一切聲音,也都沉寂下去,倒是風吹到這頭上的樹枝上,將那柳葉柳枝拂刷得嘶嘶作響,隨了這聲音,江洪不免抬起頭來望著,因道:「記得我們上次在這裏說話的時候,柳樹還是剛發了嫩綠的芽子,光陰好快,已是綠葉成蔭了。」 他把語鋒突然轉移了,以為冰如那種咄咄見逼的話,倒可以躲閃一下。誰知冰如迎了這話,卻嘻嘻一笑。她道:「呵!你也知道光陰容易逝,說話就綠葉成蔭了。那麼,應當趁著青春還沒有消逝,完了我們一樁心事。」 江洪道:「我要說出心裏的話來,你又要見怪了。我們的友誼,雖然很好,但我除了在友誼上更加濃厚而外,其實並沒有任何心事。」 冰如突然伸出手來,將他的衣襟一扯,笑道:「喲!坐下來說,你身上有什麼奇香,怕讓我沾染去了。」 江洪只好在露椅上和她並排坐下,見了一雙影子,斜在月亮下草地上,便又略略將身子向外移一點。冰如道:「真的,沒有任何心事?」說著,又嘻嘻一笑,伸了一個懶腰。她兩手舉著,伸過了頭頂,放下來的時候,那只手便搭在江洪的肩上,手指摸了他的衣領道:「無論如何,你今天要向我有個切實的表示。我們怎麼不能在友誼上更進一步?」 江洪沉吟了一會子道:「我也並非柳下惠,所以如此,我完全是用理智克服情感,同時也是情感克服情感。這話怎麼說?在身份上說,你現在還是一位太太。我是一個少年軍人,似乎不應該在國難當頭的時候談戀愛,更不應當和一個好友的太太談戀愛。還有一層,我是一個獨子,父母非常鍾愛的,我的婚事,必定要經過正式的手續,先得家庭許可。至於就情感方面說,我和老孫的感情,那比親手足還要好些,我一想到了他那番情誼,我就絕不忍和你談到愛情。而況他那個影子,卻始終在我腦筋裏的。」 冰如很興奮地突然站起來,因道:「這樣說,你始終是以志堅的消息未能證實,不肯想到其他方面去了。那也好,我親自到上海去一趟,探聽他的消息,同時也把我的身份肯定一下。我想假如無從得著志堅消息的時候,他的母親,我的父母,總可以把我的身份證明了。」 江洪道:「他們能夠得到志堅的消息嗎?」 冰如道:「不過我的意思已經決定了,只有這個法子才可以把問題解決了。到了我這身子很自由,並無什麼阻礙的話,你就沒有什麼話可說了吧?」 她隨著說話的興奮姿勢,站了起來,望著江洪,等他答話。江洪低頭坐著,很久沒有做聲,隨後仰了臉望著她道:「你的父母在天津呢,難道你還……」 冰如道:「我當然可以去,由上海到天津費什麼事?等到我得了雙方父母之命的話,你沒有什麼可說的了吧?」 江洪搖了搖頭,又點點頭微笑道:「你真正興奮得很。」 冰如道:「好了,多話不用說了。最後我叮囑你一句話,王玉隨著她的劇團,已經到桂林去了,我就怕她又要回到漢口來,假如她來了,你執著什麼態度?」 江洪道:「這還用問嗎?她的對象多了,也輪不著我的什麼事,而況她的路線,是由桂林往香港,再上南洋,也絕不會回到漢口來的。」 冰如站在他面前,向他呆望了,忽然哧的一聲笑了,因道:「為了給王玉一點顏色看,我還要繼續進行,你在漢口等著我,是沒有什麼問題了。」 江洪也只答應一笑,沒有再說什麼。冰如道:「洪!你為人就是這個樣子,肚子裏用事,不說可以,也不說不可以,只是給人家一點暗示。管他呢?你就是給我一點暗示,我也滿意。夜深了,我們分別了吧。」 江洪站起來笑道:「每次都是你嫌我走得太快,只有今天是你向我告別。」 冰如笑道:「出乎意外的事,我想你還不會想到呢,我們握握手再分別吧。」說著便伸出手來。一個女人伸手給人家,那在男子是絕對不能拒絕的。江洪只好伸出手來與她握著。冰如等江洪的手伸出來,卻是緊緊地捏住,搖撼了幾下,笑道:「洪!再會吧!」 江洪覺得她的態度,往往是不能自持,雖說著這樣告別的話,卻也不怎樣加以理會,握手過了,江洪說句,我過江了,自向輪渡碼頭去。冰如站著瞭望了一會,一直等到江洪的形影都沒有了,她才緩緩地走回家去。王媽在沙發椅子上躺著,聽到腳步響,蒙矓著睡眼,突然地站起來,問道:「誰開的門?我沒有聽到敲門響呢。」 冰如道:「還早得很呢,樓下的大門是半掩著的。」 王媽道:「江先生這時才過江去,不太晚嗎?」 她道:「你這話卻問得奇怪,好像我出門去,總是和江先生在一處,江先生回去了,那麼,我也就不再在外面玩,不許我和別人或自己一個人在外面走走嗎?」 王媽被她這幾句反駁了,倒無話可說,低了頭,提著熱水瓶向茶壺裏摻水。冰如在沙發上脫高跟皮鞋,在椅子下找出拖鞋來趿著,笑道:「我和你鬧著玩的,你猜對了。我的事情瞞不過你,也用不著瞞你。你想,有半年多了,孫先生一點消息沒有。除了我托著他親戚朋友而外,我還在上海漢口香港三處登報找他。他果然還在人間,縱然他不願給我一點消息,難道他的朋友看到這廣告也不能回我一個信嗎?我是這樣年輕,又沒有一男半女,我不再謀一步退路,那怎樣辦?論江先生為人,少年老成,待我又很好,我想拿他做對象是對的。」 王媽站在一邊,怔怔地聽下去,這就插著嘴道:「人也長得很漂亮。」 冰如笑道:「漂亮不漂亮,那倒不成問題。我還沒有說完呢,我想著,這事總要找個根本解決。我決定明日坐飛機到香港去,然後到上海天津兩個地方,找著兩方面的老人家談談這個問題。大概有一個半月,我可以回到漢口來。」 王媽突然聽了這個消息,倒有些愕然,望了她道:「什麼?太太明天就要走,飛機票買好了嗎?」 冰如笑道:「我做事向來不事先叫喊,票子到了手,我才決定走不走呢!」 王媽道:「那我怎麼辦呢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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