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中原豪俠傳 | 上頁 下頁
一四


  平生也學了劉麻子的樣子,連連地抱了拳頭道:「多謝多謝。」

  於是三個人一同走到院子裏面來。這裏朝北的正屋子,上面供著關羽秉燭看書的畫像,一條琴桌子下面,更套著一張四方桌子,琴桌中間供設著的香爐,兀自清煙縷縷地分散著香氣。在方桌上,放了兩隻菜碟子,一堆花生米,一把錫酒壺,一雙筷子。桌旁兩張椅子,空著一張,另一張亂堆了破衣服同和麵的瓦盆,盆裏還放著整捆的大蔥呢。劉麻子笑道:「我說怎麼著?屋子裏太髒,實在不能容下貴客。不過既是來了,多少請二位包涵一點兒。」

  他說著,把椅子上的東西,兩手一抱完全放到地上,這就將手在椅子面上一陣胡亂揩摸,然後拍了幾下道:「這位……」

  說著,向平生望了一望道:「俺也不知道要怎麼稱呼才好。」

  馬老師笑道:「你就不稱呼他,也沒有什麼不禮貌,你不知道他是我的徒弟嗎?」

  劉麻子閃到一邊,向馬老師連連拱了兩下手,笑道:「得罪,得罪,原來你有這樣一位好學生。馬老師說是有一件大事要和俺談,就是引見你這位大令徒吧?」

  馬老師摸了自己嘴上的短鬍子,微微一笑道:「事是還有一點兒事,我們坐下來再說。」

  平生早是閃在一張方桌子旁邊坐著,馬老師便高高坐在椅子上了。劉麻子向他二人望著,倒猜不出個所以然來。馬老師向平生瞅了一眼:「你帶來的東西呢?」

  平生拍著腰裏道:「在這兒收著呢。」

  馬老師笑道:「你先拿出來再說。」

  劉麻子站在一邊聽說,倒有點莫名其妙。為什麼?他們要動手?平生便道:「放在哪兒?」

  馬老師道:「你先放到桌上。」

  平生於是在懷裏一掏,掏出一個藍布包,悄悄地放在桌上。雖是輕輕放下的,然而擱下去那個樣子,還是很沉著的。劉麻子看了去,倒有點奇怪。平生接著把藍布包透開,卻是黃澄澄的六條金子。劉麻子不待人開口坐在旁邊凳子上先喲了一聲。馬老師道:「這是我的徒弟,一點兒結交的微意,請你收下。」

  劉麻子站起來,搖了搖手道:「且慢,眼睛是黑的,銀子是白的,看了誰說不愛。現在的金子更是向我眼裏直鑽,只是有一層,不捉鼇魚,不下金鉤。俺劉麻子全身上下,也沒有這幾兩金子重,拿出這重的禮物,必有所謂。」

  馬老師瞪了平生一眼,笑道:「平生,你不能拿金子來駭動人,你就先說一說吧。」

  平生因拱一拱手道:「劉老總,你坐下來,聽我詳細對你說。」

  「我姓秦,是秦道台的兒子。但我並不是一位大少爺,我是一個革命黨。」

  劉麻子剛剛坐定,又哎了一聲,立刻站起來。平生搖搖手笑道:「你不用奇怪,當革命黨的人,富貴人家出來的子弟很多。不見得富貴人家子弟,個個全是混蛋。」

  劉麻子望了馬老師道:「這是什麼意思?」

  馬老師笑道:「你聽他說。只要你不捉革命黨,他有工夫慢慢告訴你的。」

  劉麻子道:「笑話!革命黨又和我無冤無仇,就是革命黨不是好人,俺也犯不上捉他。何況革命黨是興漢反清,是我們漢人大大的功臣,俺不能幫他的忙,已經是夠慚愧的,俺還能捉他嗎?」

  平生聽了之後,立刻兩手把拳向他深深作了三個大揖,笑道:「既然如此,我有話就不妨直說了。在大牢裏現在關了我兩個同志。他們全是東洋留學生,而且還到過西洋的。不用說他們為同胞爭自由,為同胞謀幸福這一層好處,單說他們這一種人才,若是就在這個日子送了命,那也實在不幸。」

  劉麻子將手摸一摸頸脖子道:「俺說你們不會要俺的麻子腦袋,這樣說來,真要了俺的腦袋了。」

  馬老師站起身來,向他搖了搖手道:「你不要性急,等我慢慢地來告訴你。假使不為了這件事很難,我們能夠拿出這樣貴重的東西來嗎?我料著有了什麼事情以後,開封城裏不能讓你再住,你得遠走高飛。這遠走高飛,不是一拍屁股就走的,一要念你打破一隻兩代掙下來的金飯碗;二要為你謀一個安身立命之處。而且……」

  劉麻子又拱手笑道:「我明白了,我明白了。金子是好東西,開封城也是好地方,要了好東西,我就丟了好地方,這真是很為難。」

  說著不住伸手撫摸著頸脖子,那翻厚嘴唇的大闊嘴,只管吸氣,眼睛對了金子出神。平生這就站直了,向劉麻子正色道:「我知道劉老總是一位頂天立地的好漢,為了義氣,把性命也看得像燈草灰樣輕,那為什麼把眼睛落在銀錢上?我拿這幾條金子來,本是不對,只是想到若有那一天,劉老總離了開封,沒有了職務,落個自由身子,倒是五湖四海可以遊歷一番。有這點東西,免得劉老總隨處籌錢。我想,劉老總必定為了這件事有點不高興,把這話交代明白,就沒有什麼不能答應的了。」

  劉麻子笑著搖搖頭道:「你高抬俺了。俺一狗屎本領,從來沒有在人前賣弄過,只有馬大哥知道。這樣大事,馬大哥叫俺去做,俺要誤了事,白送了我這條狗命不要緊,豈不把大牢裏的兩位英雄也枉送了性命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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