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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二


  ▼第六回 聚首傾杯越城誇往事 斬香試劍眩目服精工

  離這開封城十里路的地方,有一個寨子,叫作王家寨。在這汴梁附近,它要算是個頂天的寨子了。原來,大河南北,大半是平原地方,這地方又常常出沒土匪。因此鄉居的村人,二三百戶人家在一處,外面就用黃土築牆,圍起了一個大寨子。那寨牆上,也高高低低的,有了箭垛。那建築的形式,完全和一座城牆一樣,有的分著四門,有的分著兩門,絕沒有開一座門的。有的寨子外挖了壕溝,還在橋上搭著浮橋;那防禦的設備就更完全了。

  這王家寨裏面,有四百戶人家,快到兩千多人口,簡直是一座小縣城。那寨子門,也是上圓下長方,和城門無二。平常的時候,大概是開著南門半掩著北門。這些寨子,各有各的風水論,四門的關閉就不能一律。這王家寨因為人口多,而又比較的富足,因之在寨子外還有一道很深的壕溝。在壕溝外,一片大樹林子,亂栽著楊柳槐樹白楊等類,分不出枝芽,連成一片,好像許多木柱,支起一架綠棚。尤其是那桐花樹,長得挺直的,在綠油油的樹葉子下,開著一球球的水紅色桐花,非常之好看。

  那樹林子裏,綠茵地,加上這鮮豔的花,更增加了一種嫵媚。布穀鳥藏在樹蔭深處,叫著割麥栽禾。平生一馬騎到寨門口,便跳了下來,一手拿了鞭子,一手牽了馬,向寨子裏走了去。馬脖子上,原是大小拴著幾個鈴子的,叮噹作響。一進門,就有個莊稼人迎了向前,對平生上下打量了一番。平生拱拱手道:「我是城裏來的,這裏有位……」

  莊稼人順手牽過馬去,笑著點頭道:「他們全來了,我在這裏靜等著你老。」

  平生跟了他,順著一條大路走。只見在兩棵禿柳樹下圍著半圈子矮土牆。土牆上長著一些小樹,交叉不成行列,葉子把牆全部遮蓋住了。這矮牆裏面,就是一大片菜園子。平生把馬牽了進去。菜園子裏面,有三間矮屋,黃土砌的牆上,挖了兩個雙十字格子的窗戶。屋簷上搭著一個矮瓜架子。這時節還沒有瓜藤,只是在架子上新蓋了些青樹枝兒。在瓜架子旁,斜伸出一株小槐樹。架子下,有一隻小貓正追著一群小雞,鬧著玩呢。平生情不自禁地讚歎道:「農家風景,實在有個趣味。看著這種情形,我也願意做莊稼人了。」

  只這一句話,引出架子裏一人向外搶了出來,笑道:「秦同志來了,我們正望著你有一番大作為啦,怎麼說出這樣的話來呢?」

  平生一看,便是不久前由牢裏逃出的張新傑,於是搶上前,握了他的手道:「你也到這裏來了,難得難得。」

  只這幾句話,早把屋子裏驚動,好些人探頭出來張望。平生趕快進去,卻見烏壓壓地擠滿了一屋子人。尤其是各種時代不同、階級不同的衣服,讓人看得有些眼花。在他正對面站著的那個人,在這種日子頭上兀自戴了一頂瓦灰色圓氊帽,長長的臉兒,嘴上留一小撮鬍子,就是在大相國寺裏賣唱本的那個鬱必來。他看到平生,老遠就笑嘻嘻的,抱著拳頭,拱了兩拱手。平生站得呆了,不知如何是好。馬老師就搶上前,向他點點頭笑道:「你要見的這位賣唱本的,現在來啦。實對你說,他是俺大哥。」

  平生聽說,搶上前作了深深兩個揖,口裏叫著師伯,一屈膝,就待跪下去。鬱必來橫著手臂把平生一擋,身子半蹲著。平生如遇著銅牆鐵壁一樣,就跪不下去了。他哈哈大笑道:「秦少爺,你不要信你老師的話。我不過是個跑碼頭,做小買賣的人。你要行大禮,我這就走。再說你們當留學生的人,是文明人,還行這野蠻的禮節嗎?」

  平生不敢勉強,只好退後一步,又向他作了一揖。馬老師笑道:「今日這個局面,他本來不高興,是我把他騙了來的。你再要多禮,他怕……」

  說著,向鬱必來看著,搖了兩搖頭。笑道:「這話也就不必跟著往下說了。」

  鬱必來挺了胸脯子,站在人當中,他微笑了一笑道:「我們一個做小買賣的人,就應當有做小買賣的本色,不能夠胡受人家抬舉。剛才張先生、陳先生說的那番話,恐怕是認錯了人,我實在不敢當。」

  平生聽了這話,去看由牢裏出來的陳先覺、張新傑二人。他倆雖然穿著不整齊的西服,然而頭髮已經剪得齊整了,臉上也是洗擦乾淨了,不像犯人的樣子。他們同坐在一張靠牆的凳子上,瞪著兩眼,向鬱必來周身上下打量著。馬老師兩手一搖道:「人已經到齊了,什麼話都隨後再說,我們先喝三杯吧。今天這一個集會,哪種人都有,是件難得的事,大家得湊點趣。老王,快快擺酒菜。」

  平生道:「還有許多人,老師都沒給我引見呢。」

  馬老師笑道:「事後自知,你多問什麼?」

  平生儘管站在一邊發呆,卻也沒奈何。有人把小盤小碗向堂屋中間桌上送著魚肉雞蛋。沿了桌子周圍,大的飯碗,小的茶杯子,擺了十個座位。就是牽馬的那個小子,提了一隻高柄大瓦壺出來,向著各碗裏斟下酒去。順著那壺嘴子出來的酒,有一股子香味,向人鼻子裏直襲了過來。馬老師笑嘻嘻地望著,將兩手不住地左右挽著袖子,那份兒得意,不用說了。

  馬老師先走到下方主席邊,一抬腿跨過了板凳,先不坐下去,卻抱了拳頭,向屋子周圍,全拱了兩拱。然後笑道:「大家喝一杯痛快的酒,自己瞧著自己應該坐在哪裏,就坐到哪裏去,若是自己明知道該坐在哪裏,不去坐下,那算罵我馬某人是個混賬東西。」

  在人叢裏,有一位穿藍短夾襖,嘴上蓄了兩撇短鬍子的,拉了鬱必來的手,就向上席靠攏,笑道:「我們也不用客套。明知道應該坐在這裏,偏偏不來坐,那算有心罵我們馬賢弟。大哥,坐下來。」

  真的,這一賓一主,說過這幾句話,是很簡單的。大家都圍攏上,四下裏坐著。這張新傑和陳先覺,各端了一杯子酒,先站起來,大家不知留洋生鬧的什麼洋禮,也只得各自端了酒杯,一同地站立起來。陳先覺將杯子一舉道:「借了主子的酒,我先敬祝大家一杯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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