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中原豪俠傳 | 上頁 下頁
四二


  平生道:「走旱路也不見得十分穩妥。你想各大路口上,官府沒有設下盤查機關嗎?」

  馬老師摸出懷裏的旱煙袋裝上了一斗煙絲,就著燈火先吸上了一口,然後微微地笑道:「我看除了開封城裏,外縣是不會怎樣緊的,既是打算走旱道,就要裝出一種走旱道的樣子。若是穿了西裝皮鞋,就算是個漢奸,人家也會當是革命黨。事不宜遲,你二位趕快到屋裏去,把我家長工的兩套衣服換了,牽著我的兩頭小毛驢,立刻就走。這條路上,趕腳的成千論百,不會讓人看出來的。」

  張新傑道:「除了怕馬老師受牽累而外,我同陳君是不怕什麼的。若向鄭州走,一定到漢口去。許久沒有得到武漢同志的確實消息了,不知道那邊情形怎樣。據我看來,開封是四面受敵的地方,在這個地方起義,響應別處是可以的。若想借了這地方去造出一番世界來,恐怕是不行的。關於這一類的情形,我當然要到上海去和同志報告一下。」

  平生道:「天色已經快亮,二位快點走吧。至於二位應當向哪條路上走,那由二位自己做主。我們無話可說。」

  張新傑向屋子外看看,果然天上的星斗很是稀少,黑色的天幕,已經慢慢地變了瓦灰色。因道:「好了,我們就是走陳留這一條路。我也學會了幾句開封土話,萬一路上有人盤問,我也總可以糊弄過去。」

  馬老師手裏拿了旱煙袋,兀自悄悄地站著抽煙。平生一手把張新傑拉住,就向屋子裏拖著,因道:「既是要走的,還在這裏留戀什麼,你就趕快吧。」

  他們說著話,走到屋子裏去了,馬老師也就到系牲口的棚子裏去,預備了全副鞍韉,牽了兩匹驢子出來。驢子牽到門外,門裏也就走出兩個驢夫。在燈光下,只見張陳二人穿了短襖、短褲、長筒老布襪子,腰裏橫上了大板帶,那全是一種道地驢夫的裝束。馬老師提了兩個藍布捎馬褳子交給二人。因道:「這也是不能少的東西。每個褳子裏有三十塊錢,你們勉強帶著花吧。」

  張新傑道:「要馬老師拿出這許多錢來,未免太多了。」

  馬老師道:「就算我們萍水相逢,只要意見說得相投,你二位就用我三五十塊錢也不算什麼。何況你二位是革命青年,拿著性命在手上玩的。我有熱血,也陪你出一缽子。」

  說到這裏,用手拍了頸脖子道:「你不要看我有了幾歲年紀,凡事我還是真不在乎。錢掛念什麼?」

  平生道:「這已經到了開城的時候了,你們不走,大隊的人可就到了。」

  張陳二人各牽了一頭毛驢,自向寨子外走去。馬老師同平生跟著驢子,都送到寨門外邊。馬老師用手裏的旱煙袋指示了他二人的去路。兩人抬頭看看天上,東方大半邊天腳已經完全變白了。就是西邊天腳,也就只有兩三顆極大的星,離地只有幾尺高。平原上的村莊樹木也都慢慢地透露到眼裏來。兩人騎上驢背,在迷蒙的曉色裏,順了一條大路直奔。這兩頭驢子,都是自家餵養的牲口,和平常做趕腳生意的驢子不同,肥壯的身體,豎著兩隻尖耳朵,八隻蹄子,全都帶了一撮白毛。這白毛就是驢子壯健的表示。那八個蹄子潑風似的,掀起一路的灰塵,猶如一條煙龍滾滾上升。

  他們一口氣跑有五六里地,就插上了大路,這大小路交叉的地方,正叫著三岔口。是開封到陳留必經之路。東方一線紅光,迎面照來,張新傑在驢背上把前面一所大市集,那是看得十分清楚。張新傑回轉頭來道:「陳同志,前面是個三岔路口,恐怕有盤查的地方,我們得仔細一點兒,別讓人看出了我們的破綻。我們只管把襪帶子全換了,但是我們這張臉子還是一張當先生的白臉子。他們稍微留心就可以看出來的。」

  陳先覺道:「但是我們在村子裏住了這樣久,也就把皮膚曬黑了不少。」

  張新傑帶住了韁繩在驢子背上,對陳先覺臉上看了看,笑道:「黑雖然黑一點兒,但是還不像一個趕腳的。」

  陳先覺笑道:「那可沒法子,我們能抓一把土在臉上一抹嗎?為慎重起見,我們先下驢子走著吧。」

  他口裏說著,人已是先由驢背上滾了下來。張新傑隨了他後面,各站在驢子頭邊,手裏晃著那根短鞭子,倒也有些趕腳的模樣。這三岔路口,大小路相接的所在,有一道亂磚砌口的牆,也算是個寨牆。在那牆的缺口裏面而且藏有兩名地面上的保安隊兵。他們是關卡上的防守人,他們幹的這份職務,日子也都不短了。所有在這路上來往的短程腳夫,那總可以認得出來。至於走長路的,那又自另有一番出門的狀態,也是不難一望而知的。

  當張、陳二人牽了兩頭驢子走近這缺口的時候,保安隊兵先就發現兩個壯健驢子用來跑腳未免可惜了,再注意到這兩個驢夫,穿了半新的短裝,攔腰一道板帶,紮得緊緊的,那短的衣服雖是舊的,然而上面不帶一些油漬草屑,儼然是兩名初次趕著營生的人。於是上前一步,迎著張、陳二人,喝問道:「哪裏來的?」

  張新傑已是早早在肚子裏擬好了腹稿,便答道:「我們是八里莊來的。」

  那隊兵道:「你是八里莊來的?這一早就趕了十幾裏地,快呀。你們不是本地人吧?」

  張新傑道:「我們是壽州人。送了人到這裏來,現在空載回去。若是有回頭生意,我們也願意帶去。」

  隊兵在缺口子上站著,不說讓他們過去,也不說不讓他們過去,只是微歪了身子靠住牆,對兩個人身上,細觀察了一會,臉上帶了一點兒淡笑。陳先覺在後,把驢子推動了一番,後面那頭驢子向前趕了兩步,便沖進了那牆的缺口子。張新傑趕的那頭驢子,也就緊緊地跟著,一同進了缺口。那隊兵始而也沒作聲,及至人畜都走過去了,這才抬起手來招了兩招道:「喂!我叫了你兩個人過去了嗎?」

  陳先覺回轉身來道:「你老總雖沒有叫我過去,可是也沒有叫我們站住。」

  隊兵招手笑道:「你過來,我再問你幾句話,也耽誤不了你們什麼事。」

  陳先覺向張新傑很快看了一眼,張新傑也向他回看了一下,似乎知會他不必固執。於是兩個人從從容容地又走到隊兵身邊去站定。隊兵道:「你們不要嫌囉唆,我們是奉了上面的公事來盤查行人的,那不得不問。」

  張新傑笑道:「對我們跑腳的,無非是問哪裏來,哪裏去,送的是什麼客人。你老總要問我什麼話,儘管問吧。」

  隊兵向他又看了一遍,笑道:「話雖如此,但我覺得你二位的話恐怕有點靠不住。所以我還要問上一問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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