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中原豪俠傳 | 上頁 下頁
九二


  平生把三位主人送走了,坐著出了會神,見有人來,就叫他們把駝背老人再請了來。他見屋內無人,就肅立著道:「老師伯,晚輩有一件事情請教。施公案小說裏,那個黃天霸,是真有這麼一個人,還是假的?」

  老張道:「據我們老前輩相傳,是有這麼一個人,不過做了一個小武官,沒什麼了不得,鼓兒詞上的話,信他幹什麼?」

  平生道:「竇爾敦這個人呢?」

  老張笑道:「是康熙年間一個俠盜,有的。」

  平生道:「我們就把鼓兒詞當一件真事談吧。黃天霸一人探山,膽子大不大?」

  老張笑道:「大呀。這兒可不是連環套,你是有志的青年,學黃天霸那種巴結官府的奴才幹什麼?」

  平生笑道:「那麼,朱光祖盜了竇爾敦的虎頭雙鉤,把黃天霸的刀插在竇爾敦床上,你老人家看來這事怎麼樣?」

  老張道:「朱光祖不夠朋友,約好了比武,為什麼暗下用蒙漢藥害人?」

  平生更忍不住笑了,因道:「那麼黃天霸乾脆冒頂了朱光祖這檔子事情,說是自己插刀盜鉤,騙得竇爾敦束手就縛,你老人家是不贊成的了。」

  老張哈哈笑道:「好孩子,你繞了脖子說話,教你老師伯沒得話說。」

  平生一揖道:「老師伯,你做長輩的,自然望晚輩做一個漢子,哪有讓晚輩冒充人家本領之理。」

  老張笑道:「雖然江湖有一句話,許充不許賴,自然冒充也不是好漢做的事。我倒並非要做朱光祖讓你學黃天霸。我有二三十年了,在江湖上不曾露面。王氏兄弟,是個多事的人,這一說穿了,就隱瞞不住了。這兩天我就想走,你把我說出來了,王氏兄弟還讓我走嗎?」

  平生道:「他們不讓老師伯走,那無非是佩服老師伯的本領,決不能有惡意,憑著老師伯這一分能耐,還不是要什麼時候走,就什麼時候走嗎?」

  老張也就笑著點點頭。平生見他業已同意公開出來,心中大喜,立刻寫了一封信,托這裏傭工,向王天佑兄弟送去。大致說,昨晚上的事,是老張幹的。這人是自己師伯,無意在貴地遇到,也是今早他才說破。萬望不要看他外表的樣子,定要重加優待。

  這王氏弟兄接信之後,倒疑信參半,根本還不知道東莊有這樣一個打掃院宇的老張,便立刻奔到東莊,向劉先生來打聽,及至知道老張是這樣一副形狀,又是這樣一個來路,天佑便向天輔道:「不錯,我知道山東、直隸一帶,有一個駝背老頭,大半年穿著棉褲,是個了不得的老前輩,走鏢的人,都只聞其名,不想他會到我們這裏來,我們快去賠罪。」

  說著,拉了兄弟的手,就奔向迎賓館。正好走入第二進院落的時候,就看到老張拿了一柄掃帚,在掃院子裏落葉。這院子裏正有兩棵合抱不攏的大槐樹,枝幹撐入天空,那樹蔭遮蔽了這整重院落不算,還遮了前進半個院子。這已是八月天氣,樹葉子半黃著,不斷地三片兩片從漏著陽光的樹蔭裏落下來。他好像是閑得很無聊,看到地面上有黃葉子落著,立刻掃起。王天佑憑他一雙保鏢的眼睛,立刻斷定了這個駝背老頭就是江湖上聞名的那個老頭,立刻奔向前來,深深地作了三個大揖道:「真不會想到是老前輩駕臨敝地,請到敝莊。我弟兄兩個要負荊請罪。」

  天輔趕向前來,也是連連作揖。張老頭丟了手上掃把,連忙作揖回禮道:「這不怪主人短禮,自怪我姓張的藏頭露尾。話我也要交代明白。我到貴莊來就是受我師弟之托,照顧他的徒弟一二。他現時在這裏蒙賢仲昆十分看得起,我就放心。我原來等五爺回來,有幾句話要奉勸,現時這位姓秦的老弟在此,他是個東洋留學生,他一定會比我說得好,我就不用饒舌了。這個人來意不差,二位日後自知,一切請看我駝背老張三分老臉。」

  說著,又打了一拱。王氏兄弟聽了他這套話,不知用意何在,自是連連地回揖。老張抬頭看了看樹上,笑道:「二位知道北數省有個駝背老張,究竟沒見過面,不知我是真是假。這樹頂上有一窩老鴉,我活捉兩隻下來,驗驗我這老頭子真假。獻醜了。」

  就在他最後三個字聲中,身子一縱,兩手抓著垂下來的槐樹枝,便跳上了樹幹。只看他兩手兩腳並用,就像一隻猴子,在樹上跳躍,越跳越高,漸漸地看不到人,最後他在樹上叫著:「四爺、六爺,諸事拜託,後會有期。」

  接著樹葉沙沙一陣響,從下仰頭向上看,但見一個人影躥上了前院就不見了。王天佑呆立了一陣,因道:「這位老前輩向來是不肯露面的,於今說破了,大概挽留不得,恭敬不如從命。老六,我們追到門口,恭送一下吧。」

  於是二人立刻奔到迎賓館大門口,四處一望,卻不見個人影。天輔搖搖頭道:「這樣大的年紀,這樣快的手腳,實在可以佩服,我們自練半輩子的爬樹功夫,還沒有他這樣利落。」

  兄弟二人讚歎了一番,便來向平生說知。知他既與老張頭以師徒關係相稱,當然一脈相傳,有同樣的能耐,就十分客氣相待。除了當日請平生到西莊,正式招待了一頓午宴外,又連來東莊宴會過幾次。平生雖承他兄弟的優禮,但是正主兒王天柱不在家,所勸之話,雖可以請王氏兄弟轉告,卻得不到答覆。住在這幽深的一古堡裏,雖也有開封的報紙可看,只是遞到的日子很遲,新聞成了故事。這樣與外界隔絕,談革命的人是不能耐的,住了四五天,就向王氏兄弟告辭。主人哪裏肯依,一定挽留著。

  恰是天氣轉上了秋露,斜風細雨,氣候十分惡劣。平生對穿衣又大意了一點兒,忽然得了一場惡性感冒,病倒在床。那個劉堂長已和平生相處得十分投契,停了學務不辦,每日不住地到病榻前來和平生談話。這日在大雨過後,簷溜上不斷地滴著雨點,院子上空重雲烏黑,直蓋到古柏樹的梢上,西風吹著,屋外的秋林沙沙有聲,寬大的客室裏,冷颼颼的,平生躺在床上,煩悶不過,不覺歎了一口長氣。就在這一聲長歎中劉先生走了進來,拱手笑道:「秦兄又在發煩?」

  平生在枕上點頭道:「請坐坐。不是發煩,兄弟此來,滿心想與王五爺會面,成就一點兒事業,不料他又不在家,病在這裏,只是拖累主人。」

  劉先生在床邊一張方凳上坐下,也就是他老坐的地方,將手按了一按平生蓋的被頭,因道:「秦兄,你聽我說,你既到了此地,應該得到些結果再走。你若是有意培植革命勢力,這個地方,不可放過。關於王天柱的事,上海報紙,曾登載過兩次,可是不實不盡。今天你既無聊,我可以和你談談。」

  平生聽說,便將身子升了一升,點頭道:「我極願領教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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