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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一


  亞雄道:「他的東家,果有此心,把那筆款子借給我們,我們來開個小百貨店,兼賣點日用品,那是很像樣的鋪子了。」

  正說著,亞男回來了,還不曾走過天井,手扶了大門框站著,就喘了一陣氣。區老太太見她臉紅紅的,手上拿了小手絹,當著扇子拂著,便道:「你這孩子也不聽話,有他兩個出去想辦法就是了,你又出去瞎忙些什麼?」

  亞男笑道:「在外面走起來,無所謂,一個地方不對,又跑一個地方,只是回到家來……」

  說著笑了一笑,脅下夾了一個報紙包兒,一跛一拐的走上堂屋來。老太爺道:「那報紙包兒裏是什麼?」

  亞男道:「什麼?是募捐本子。我到會裏去找秦先生,她是我們常務理事,想托她找一點工作。秦先生看到我高興的了不得,說是現在婦女界獻金,分為十大隊募集,讓我作一個隊長。這是最光榮的職務,我自然得擔任下來。」

  老太太道:「那麼,你找工作的話,沒有和秦先生談起了?」

  亞男道:「那我怎樣好意思談呢!我要說起來,倒好像我是推諉不肯幹了。找工作的事,遲一兩個禮拜再說吧。」

  區老太太疼愛兒子,尤其疼愛這個女兒,她走近前來,伸手理著她的頭髮,又替她牽牽衣領和衣襟,微笑道:「好,依著你的話再過一兩個星期。你愛國,出點兒小姐力吧。可是這一兩個星期的米和錢,你打算出在哪裏?」

  亞男道:「三哥不是送米回來了嗎?」

  區老太太道:「算你飯有得吃了。你成天在外面跑著募捐,難道身上一個零錢也不帶著,萬一……」

  亞男攔著道:「哪有什麼萬一?在街上好好兒的走路,還會撞翻了人家的汽車不成!只要家裏有米作飯,我吃飽了出去,就用不著花錢。」

  區大奶奶道:「妹妹回來了,大家吃飯吧,飯都涼了。」

  她說著話,左手抱孩子,右手端了一碗黃豆芽,送到桌上。亞英也幫忙,端了飯甑出來,放在旁邊木凳上,掀開甑蓋,兩手捧了一瓦缽子燒蘿蔔放在桌上。那蘿蔔的顏色,略帶微黃,上面夾雜了一些大蒜葉子。當這菜出甑的時候,倒有一股蒜葉香味。亞男伸頭看了一看,笑道:「這蘿蔔很好,色、香、味三個條件都有了。」

  大奶奶將碗放在茶几上,騰出不抱孩子的那只手,將木勺舀著飯到碗裏去,一面笑道:「妹妹這話,有點兒俏皮吧,今天沒買醬油,蘿蔔白燒,顏色就是白的。妹妹,你知道吃醬油可是奢侈行為,於今一斤好醬油的錢,三年前我在南京要辦一席雞肉魚蝦的請客便飯啦!」

  區老太爺道:「你還看三年前的曆書啦。你若再往前數,我們年輕的時候,二兩八錢銀子,要吃一桌八大八小的席。」

  亞英道:「何必你老人家青年時候,前十幾年,上海老半齋,徽州館子,三塊錢的殼子,就足夠四五個人吃。你老人家不就帶我去吃過一回嗎?」

  區老太爺是到了五十非肉不飽之年了,他對於這家常飯,真不感興趣,可是又不能不吃,手上拿了一碗飯,無精打彩的靠了桌子邊坐下,扶起筷子來,夾了兩根豆芽,放到嘴裏慢慢地咀嚼著。區老太太也盛了飯,坐在對面吃,因道:「明天一大早,讓亞英去買點肉來給老太爺煨點湯喝吧。」

  老太爺笑道:「你是看到亞傑放下了二百元法幣,覺得手頭又寬餘了。可是法幣有限,日子無限,十天之後,這二百元光了,你又打算怎辦?」

  亞男道:「我們的家用,要二十元一天?」

  她坐在老太爺手下,手扶了筷子碗,且不扒飯,偏頭望了父親。老太爺笑道:「這還是說有這兩斗米!」

  亞男聽了,心裏便想著:我去教書,至多六十元的薪水,對家庭能有什麼幫助?雖然說這種服務,也不過是掛一個名,並不用天天去,但沒有這筆收入,對家庭也不會有什麼影響,那是可以斷言的。她想出了神,手扶筷子碗,好久不曾吃飯。老太太道:「在外面跑了一天,你勉強吃一點吧,我那窗戶臺上瓦罐子裏,還有幾塊榨菜,你拿來吃吧。那東西又辣又鹹,足可以刺激你的味神經一下。」

  亞英笑道:「想不到母親也會有一些理論了。」

  區老太太道:「這都是在你們舌根下聽來的呀。以前每餐不斷葷鮮,沒聽到你們說什麼。如今餐餐吃蘿蔔豆芽了,吃飯的時候,就聽到你們說什麼滋養料了,維他命了,脂肪了,蛋白質了,蔥蒜殺菌了,辣椒刺激味神經了。我也有兩隻耳朵,我就不懂一點嗎?「亞男將筷子夾了一根黃豆芽,懸起在空中來,笑道:「媽,我考你一考,這裏面有些什麼成份?」

  區老太太點點頭道:「有蛋白質,也有脂肪,可以及格嗎?」

  這句話聽得老太爺也哈哈大笑。

  在這歡愉聲中,大家把這頓蘿蔔豆芽飯吃過了。老太爺泡泡蘿蔔湯,僅僅吃了碗裏所盛的那大半碗飯,彎了腰拿起靠在椅子背後的旱煙袋,正待休息,突然七八個童子軍,擁了進來。前面一個年紀大些的,向區老太爺行了個童子軍禮。區老太爺點頭道:「有何事見教?」

  那童子軍經他一說話,站著對他臉上注意了一下,笑道:「你是區老師,我叫蕭國楨,你認識我嗎?」

  區老太爺笑道:哦!你是南京自強中學附小的學生吧?他道:「是的,我們現在進中學了,今天學校裏同學舉行義賣獻金,區老師銷我們一點什麼?那些童子軍聽說這是蕭國楨的老師,有了辦法了,大家一擁而上,將老太爺包圍住。」

  老太爺點點頭道:「我一定買,一定買。但是我買點什麼呢?」

  他說著向各位童子軍手上捧的義賣品打量著。有的是將托盆托了化妝品,有的是將木托盆盛了文具,有的是一隻籃子裝橘柑。心想自己身上雖有二百元法幣,可憐,這是兒子省下來的川資,家庭數月來最大的一筆收入,至少要維持半月家用。以十元錢小菜一天計算,就還不夠,哪有力量義買?然而這些天真的青年,根本就不容拒絕,何況人家還叫了一聲老師?折中辦法,出五元鈔票吧。如此想著,他作了一件生平不大作的小器舉動,不敢將鈔票完全掏出來,只是伸手到袋裏去摸索一陣,摸出一張鈔票來,偏偏摸出一看,不是五元的而是十元的。因拿了鈔票笑道:「我拿五元錢賣個橘柑吧,但這橘柑我也不要,依然奉贈各位再去賣給別人。」

  蕭國楨又行了個禮,笑道:「謝謝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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