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牛馬走 | 上頁 下頁 |
| 二三 |
|
|
|
區老太爺倒是「萬事不如杯在手」,很自在的端了杯子抿酒。他這大半杯茅臺,快要幹了。卻見西門德拿了酒瓶子,笑嘻嘻地走下樓,舉起瓶子道:「老太爺,再來一點,不用發愁,天下也決不會餓死多少人。你們亞英的事,交給我了。我在三天之內,一定和他找一個相當的職業。」 說著,撈過他那只玻璃杯,便要向裏面注酒。老太爺道:「我不喝了,今天晚上,我還要寫兩封家信。」 西門德道:「寫兩封家信,也是平常的事,值得老太爺連酒都不敢喝。」 老太爺道:「現在我們寫家信,不同往常了,連家中院子裏長的幾棵樹,最近茂盛不茂盛,我們都愛問上一問。同時,在這邊的生活情形,也都詳詳細細的寫著。老弟兄多年不見面,我們只好借了紙筆來談家常了。」 西門德笑道:「原來如此,我想這一類家書,必定很可流露些性情中語的。」 區老太爺搖搖頭道:「那倒不然。我不打自招,我們常在信上撒著謊,除了說大家平安之外,還要說一套生活安定,兒輩都有相當職業的話。因為不如此,徒讓家中人為我們掛念,事實上又絲毫無補,倒不如不把在這裏受罪的情形告訴他們為妙。」 西門德笑道:「你又為孩子們的職業擔憂了。我不是說了給亞英介紹一個職業嗎?晚上他回來了,你讓他到樓上來和我談談。你家再有一個人掙到二三百元,就可以敷衍了。」 他說著話,把那玻璃杯子又斟上了大半杯酒,放到茶几上,扭轉身要上樓去。 老太爺對於他的話,還是剛剛答覆出來,接著道:「若是靠拿死薪水過日子,『敷衍』這兩個字,那是談不上的。我們總是這樣,上半個月列的預算表,到了下半個月就要全盤推翻。我是反正在家裏閑著的,把家事想著想著,就不覺得拿起紙筆列起預算表來。可是這總是白費精力,物價差不多天天在漲,從何處去預算起?」 西門德笑道:「我家向來不作預算,連決算也從來不辦,每月到底用了多少錢,只有從這月收入多少錢都花光了一層上去推算出來。可是我們也沒有餓死,這好在我有一位……」 這時西門太太由樓上正走下來,他只好將話停止了。 西門太太道:「老太爺,你們家三先生明天就要到昆明去嗎?」 老太爺道:「大概是明後天走吧。現在是吃飯要緊,我也不反對他改行了。」 西門太太笑道:「他真走,我倒有點事托他,我想托他在仰光和我買兩件衣料,買兩三磅毛線,順便也可以帶點化妝品。」 西門德哈哈笑了一聲道:「人家是運貨,可不是販貨,哪有許多錢和你墊上!」 西門太太道:「不用他墊啦,我這裏先付幾百塊錢就是了。」 西門德站在一邊,只管用眼睛向太太望著,意思是想阻止她向下說,可是她已經說出來了,也無從隱瞞,只好向區老太爺笑道:「女人永久是女人,無論在什麼環境之下,也忘不了她的衣料和化妝品。若是亞傑不感到什麼困難的話,就請他給我們帶一點來吧。我們雖沒有多餘的錢,太太一定要辦的話,我便借債也要完成這個責任。」 區老太爺道:「大概買些化妝品的錢他墊得出,用不著先付款。」 西門太太撩起長旗袍,露出裹腿的長統絲襪,伸手在襪統子裏一抽,便抽出一小疊百元額的鈔票,先數了三張,交給老太爺道:「先存一部分在你這兒吧。你們三先生不帶走,留在家裏作家用也好。」 西門德苦笑道:「看我太太這種手筆,襪筒子一抽,就是好幾百元,好像我們有多大的家產。其實我全家的家產,大概是都在太太襪統子裏。真有的人,可就不是這樣幹的。」 西門太太算是懂得這意思了,笑道:「我們的家產,可不就是全在襪統子裏嗎?老太爺,你不知道,現在女人的衣服沒有小襟,安不上口袋,有幾個錢只好放在襪統裏了。不知道的,倒以為我們有了用不完的錢呢!」 老太爺自知他夫婦兩人這般說話的用意,只是向他們微笑著,並沒有接嘴向下說,至於願否帶東西回來,這是亞傑的事,等他回來再定妥,便收了那錢道:「我先暖一暖腰吧,化妝品不成問題,也許衣料不大好帶呢!」 西門太太道:「無論如何,毛線是非托三先生和我帶兩磅不可的。若是三先生明天一早就走的話,也許我們碰不著頭,就請老太爺多多轉托他了。」 她一路叮囑著,和西門德同回樓上去。老太爺少不得又有些新感慨,好在杯子裏還有茅臺酒,且坐下來慢慢呷著酒,想著心事。 這時,天色已大黑了,在偏僻的街道上,四周多是田園,很帶些鄉村意味,已是靜悄悄的沒有一點市聲。區家小夥子們出去了,亞雄在裏面屋子趕著寫那幾封代筆信,好去過江交卷。老太爺在堂屋裏品酒,屋裏也沒有什麼聲息,除了聽到樓上博士夫婦笑嘻嘻地低聲談話而外,卻聽哄咚哄咚遙遠地有一種築地聲送了來。後來這聲音,越來越近,連屋宇都仿佛有些震撼。老太爺手扶了酒杯,偏頭聽了一陣,因自言自語地道:「什麼?這晚上還有人大興土木!」 亞雄放了筆,也由屋子裏跑出來,向四周張望著,自言自語道:「果然的,有人大興土木,我出去看看,吵得我頭痛,簡直沒有法子寫信了!」 說著走向大門外去。老太爺還在品他的酒,並沒有理會這些。不多一會兒,亞雄走回來,後面跟著兩個穿破爛短衣服的人,他們走到堂屋裏,在燈光下向人點著頭,叫道:「老太爺,宵夜?老太爺看他們上身穿了藍布短夾襖,敞了胸口衣襟,那短夾襖前後各破有五六個窟窿,下面穿了短的青布單褲,都露出了兩條黃泥巴腿,赤著雙腳。而他們頭上又恰是圍繞了一圈窄窄的白布,這表示著他們是十足的當地人。還未曾問他們的話,亞雄道:他們工作得口渴了,要向我們討口茶喝。」 老太爺道:「這外面打得哄咚哄咚作響的,就是他們嗎?亞雄道:可不是?我原來以為他們是什麼大戶人家要蓋洋樓過冬,其實不是,他們只是幾個窮苦勞動工人和朋友幫忙。我只好不說他們了。尤其是這兩個人臉上都帶著病容呢!」 老太爺站起身來,向這兩個人臉上看看,可不是就像塗了一層黃蠟一樣嗎?他們長長的脖頸子,尖削著兩腮,都表現他們瘦到相當程度,因問道:「你們是泥瓦匠嗎?怎麼這深夜還在動工?」 一個人道:「老太爺,哪裏是呀?我們都是賣力氣的人。這一陣子,天氣不好,打擺子,轎子抬不動,家私也搬不動,在家裏歇梢。」 老太爺道:「既然是休息,為什麼又來作工?」 他皺了眉道:「老太爺,沒有法子嘛!保長太婆兒①過生日,沒有送他的禮,保長不高興,我們脾氣又不好,和保長吵過架的。保上有了事,當攤我自然是攤我,不當攤我也是攤我。你要說是生病在家裏歇梢,那更好,請你去出一身汗,病就好了。」 ①太婆兒:川語,太太。 亞雄已拿了一壺茶、兩隻飯碗來放到桌上,笑向他們道:「你們喝吧。我並不賣你們的錢。」 這兩人只管將茶倒了,兩手捧了飯碗來喝。那個更瘦的人手裏捧著碗,顯然有些抖顫,口裏喝了茶下去,呵出氣來哈哈有聲。老太爺看他越發抖得厲害,便問道:「你這是怎麼了?」 另一個工人端了碗茶喝,冷眼看了他,淡淡的向老太爺答道:「還不是脾寒又發了?夜擺子,硬是老火②得很。」 ②老火:川語,意思是厲害,也可作討厭解。 |
| 學達書庫(xuoda.com) |
|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