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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八


  西門太太早已走到門口去,大聲叫著轎子。西門德竟不能再和老先生謙遜,跟著走了。

  隨後他們家女僕劉嫂也就拿了個菜籃子跳著下了樓來,笑道:「不早了吧?菜市上割不到肉。」

  區老太爺被她問著,倒摘下眼鏡來望了她,笑道:「這樣子說,你們先生給的菜錢一定很多。」

  她伸出兩個指頭來舉著,笑道:「今天硬是要得,太太拿出了五十塊錢買菜。我們先生不曉得得了啥子好差事,我們太太高興的不得了,一百塊錢一張的票子,一卷一卷掏出來用。」

  老太爺笑道:「那很好哇!主人家發財,你們傭人也就可以沾光沾光了。」

  劉嫂道:「你看我們先生是作了啥子官?我怕不是作官,是作生意。如今是作生意第一好,作官有啥子希奇,你們下江人,幾多在重慶作生意的喲!老太爺你朗格也不找一點生意作?」

  老太爺拱拱手笑道:「足承美意,不過你還是趕快上菜市去的好,去晚了你買不到肉,你這五十塊錢,怎樣花?回頭我們再擺龍門陣吧!」

  劉嫂被老太爺拒絕談話,倒有點難為情,笑道:「割不到肉,買臘肉回來吃,有錢還怕買不到好菜!」

  她這才提著籃走了。老太爺點點頭笑道:「劉嫂卻也天真爛漫。」

  區老太太被他說話聲引動著,走出來,因道:「她有心告訴你,她家裏今天要大吃特吃,你別睬她。」

  老太爺笑道:「這就是我誇她天真之處了。大吃一回肉,這樣高興,其平常之不容易吃著肉,也就可知。」

  老太太笑道:「你不要笑人家不容易吃著肉,人家夫妻雙雙到廣東館子吃早點去了,我們呢?」

  老太爺道:「我們自然是不容易吃到肉,但是到了有錢買肉的時候,也不至於發狂。」

  老太太道:「可是人家有辦法,我們就沒有辦法!」

  說到這一層,老夫妻兩人倒著實感慨系之。

  一會子工夫,大奶奶和劉嫂先後回來。劉嫂在籃子面上,放了一串鮮肉,大奶奶在籃子面上卻放了一串紅苕(番薯也)。劉嫂由天井裏走著,笑道:「我們在鄉下吃紅苕吃多了,一輩子也不想吃,多了的紅苕喂豬。」

  大奶奶笑道:「這女人太不會說話。」

  劉嫂回想著明白過來,羞得跑了。老太爺倒不怎麼介意,只是拿一張報看。

  半下午,郵差到門,直交了一封信到手上。他戴上老花眼鏡,拆開看著,不由「呀」的一聲詫異起來。老太太由廚房裏也搶出來,問道:「是有家信來了嗎?」

  老太爺摘下老花眼鏡,和信一齊交給老太太,歎口氣道:「你去看吧,少年人好大閒氣。」

  老太太戴上眼鏡,將信看時,上寫:

  雙親大人膝下,接此信,請勿怪兒,兒已往漁洞溪矣。此間盛出土產,負販疏建區出售,足可糊口,有人曾如此做半年,已積資數千元,另辟小肆作老闆。兒見有軌道可循,遂來一試,至於資本,因朋友有著穿不下的新皮鞋一雙,送與兒穿,兒當即出售,已得二百元。又在衣袋中摸得前年放下的自來水筆一枝,亦售得百元。合此三百元,當破釜沉舟幹上一番。以後遇有發展,當隨時寫信報告。請勿念。

  兒 亞英拜稟

  *

  區老太太看了這信,心裏就像刀挖了一樣,眼角裏淚水汪汪的像要流出眼淚來似的,望了老太爺道:你看,這件事怎麼辦?這裏到漁洞溪多少路,我親自去把他找了回來吧!老太爺倒是很鎮定坐著,吸了兩袋旱煙,嘴裏銜了煙袋嘴子,向老太太道:「不要緊的。小孩子們讓他吃吃苦,鍛煉鍛煉身體,未嘗不是一件好事。」

  老太太道:「據他這信上說,販著土產去賣,少不得是自挑自背,這未免太苦了,怎能夠不去理會他呢!」

  老太爺還不曾對她這話加以答覆,半空裏嗚嗚的發出警報器的悲號聲。他們家到防空洞還有相當的一截路,老太爺便搶著收拾了屋子裏零碎,將各房門鎖了,率領著在家中的人向防空洞跑去。老太太一手提著一隻小旅行袋,一手提著一隻舊熱水瓶,顫巍巍地在老太爺後面跟了,因道:「我們亞男滿街跑著,也不知道這時到了城裏哪裏?找得著洞子沒有?」

  老太爺道:「她會比我們機警,你不用掛念。」

  老太太道:「亞雄若是回到機關裏,自不成問題,若在江北沒回來呢,他可向來不愛躲洞子。亞傑該開著車子走了吧?亞英這孩子在鄉下,我倒不掛念他了。」

  老太爺固然煩厭著她這一番囉唆,可是也無法勸阻她不說。這裏雖是極偏僻的幾條小路,一望路上的人,成串的走著,奔向防空洞所在地。這種情形可以預想到防空洞內的擁擠。老太爺怕所帶的老小會沒有安頓,益發不敢停留,到了洞口以後,正因為自己一行全是老弱,那站在洞口的防護團與憲兵,儘先的讓他們一家入洞。

  早上下著雲一般的霧,空氣中的水份重了,都沉到了地面。這時,天空反而碧淨無雲。深秋的太陽,照得十分明亮。由亮處向暗處走來,洞裏雖掛了兩盞昏昏的菜油燈,照得人影烏黑一片。老太爺慢慢探著步子,在人叢中擠著,走到洞子深處,手扶了洞壁,慢慢地坐在矮板凳上,家中老小,也貼著他坐下。

  這時,那人進洞的聲浪,已突然停止,耳根立刻沉寂下來,但聽到人語喁喁的,說敵機臨空了,敵機臨空了。區老太爺的兩肘,撐住了彎著的膝蓋,手掌托住了自己的下巴頦,雖是在黑洞中,也緊緊地閉上了雙眼。猛然間一陣大風,由洞口擁入,菜油燈撲滅,洞外轟轟的響聲和洞裏的驚呼聲,也隨著哄然一陣,人浪向裏一倒。區老太爺是相當鎮定的,雖然腳上被人踩了兩腳,身上被人壓著,他並不移動一點。洞裏本來就沒有什麼聲息,這時更格外沉寂。老太爺可以將並坐一個男子短促的呼吸聲,一下下聽得清楚。這樣有十來分鐘,外面上下的轟擊聲一齊都沒有了。覺得洞口上有個人說附近中彈了,於是洞裏人聲突起,人影亂動,又有著一陣小小的騷擾。有人輕輕喝著不許吵,似乎是彈壓軍警的聲音。

  但到了這時,緊張的空氣便鬆懈多了。黑暗中聽到區老太低聲問道:「不是我們家吧?」

  老太爺道:「這個時候問也無用,大可不管。」

  區老太雖依著他的話,沒有再去理會,可是嘴裏頭倒接連著念了幾聲佛。洞裏慢慢的有了說話聲,這緊張空氣越發鬆懈了。靜靜地坐著,也不知道經過了多少時候,洞內外又是轟然一聲,但聽到有人大聲喊著解除了,立刻有幾處手電筒發著光芒,照見了大奶奶抱了小孩子縮做一團,坐在矮板凳上。老太爺道:「現在解除了,更不用忙,可以慢慢走著回家,這一刻工夫也不會有人搶了我們家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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