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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三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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區老太爺心想:真不料兩塊錢的力量,會發生這樣大的效果。當時向楊老么道謝一番,並說明所有搬力照付;就忙碌了大半天,總算把全家人搶救出來的一些應用物品,都囤在小客店裏。客店雖開設在大街上,但是實在難於安身。下面是一爿小茶館,上面兩層樓,是客店。這屋子只有臨街一面開著窗戶,其餘三面,全是竹片作底,外糊黃泥石灰的夾壁。區家所歇前後兩間,是半截木板隔開的。後間只借著木板上半截通過來的一些余光,白天也黑沉沉的看不見。上樓梯的角落裏,雖有一個窗戶向後開著,那下面是尿池,帶來一陣陣的尿臊。兩旁夾壁漏了許多破洞,都用舊報紙糊住。 前面屋子窗戶格上,糊著白紙,關起來,屋子太暗;開著呢,馬路天空上的風,向裏面灌著,又十分陰涼。這裏有一張木板架的床,一張桌面上有焦糊窟窿的桌子,兩隻歪腳的方凳,此外並無所有。但便是如此,屋子裏已不許兩個人轉身。區家人將東西放在後屋子裏,一家人全在前面坐著,仿佛擁擠在公共汽車裏一樣。而且每行一步,樓板搖撼著閃動了夾壁,夾壁又閃動了窗戶,那窗戶格上的紙,被震得呼呼有聲。 區老太爺在這樓上坐不住,泡了一碗茶,終日在樓底下小茶館裏坐著。如此,他本已十分不耐了,而且衣袋的二百元錢,經這次災難,花了一些搬家費,便將用個精光。就是這種小客店,不吃不喝,也要二三十元的開支。第二、三兩個兒子都走了,大兒子是個奉公守法的小公務員,叫他有什麼法子能挽救這個危局?他躺在茶館裏的竹椅上,只沉沉地想著,有時口銜了旱煙袋,站在茶館屋簷下,只是看來往行人出神。忽見西門德家裏的劉嫂,手裏提了一隻包裹,由面前經過,便叫住她問話。劉嫂抬頭向樓上看看,因道:「老太爺就住在這裏?」 區老太爺皺了眉道:「暫住一兩天吧,我也打算搬到鄉下去了。你們先生搬過南岸去沒有?」 劉嫂道:「太太在旅館裏住得很安逸。她說不忙展①。先把東西辦齊備了,再展過南岸去。我們先生還問過老太爺呢!」說著,逕自去了。 ①展:川語,搬的意思。 區老太爺想著,最近半月,西門德在經濟上非常活動,認識了兩位商家,很是活躍,他也曾說過,替亞英想點辦法,現在亞英走了,何妨請他和我想點辦法?自己雖是年到六旬的人,也並非不能作事,必須有了職業,才可以開口向人家借筆款子,必須有一筆款子,才可以重建這個破家。小客店裏雖然住得下去,每日這兩頓飯,就在小館子裏吃不起。早上,全家人吃一頓紅苕和幹燒餅,已是七八塊錢了。他想著想著,更不能忍住,就順路向西門德所住的旅館裏走去。只走到那門口,見停著一輛流線型的小轎車,就表現著這旅館非同等閒,不免倒背了兩手,低頭看看身上衣服。好在這陪都市上,除了穿西服的人是表示他一種不窮的身份而外,穿長衣的人,倒很少穿綢緞。自己這件藍布大褂,卻也不破爛,總在水準線上,事到於今,也顧不得碰釘子與否,只好硬著頭皮向旅館裏面走去。 正好西門德由裏面走出來,手裏撐了一根烏漆手杖,搖晃著身軀走路,頂頭看到,便伸手來和老太爺握著,因道:「這幾日之間,我非常惦念,回想到我們作鄰居的時候,每日晚間擺龍門陣,自也有其樂趣,現在搬到什麼地方去住了?」 區老太爺見他說話的情形,相當表示好感,便歎了一口氣道:「一言難盡。現在我全家都在『雞鳴早看天』的小店裏。」 西門德道:「那太委屈了。」 區老太爺道:「委屈?便是這種委屈的待遇,我們也擔負不了。西門先生有工夫嗎?我想和你談談。」 西門德看了一看手錶,因道:「那很好,我可以和老先生談半小時,請到我房間裏坐。」 於是他在前面引路,將區老太爺引到自己房間裏來。區老太爺見四壁粉漆著水湖色,四沿畫著彩漆,這在轟炸頻仍的都市里,是絕對少有的點綴,這間屋子的高貴也就可想而知。踏著樓板上面的地毯,走到沙發椅子上坐下。西門德便在桌上取過一聽炮臺煙來敬客。老太爺原來就看到桌上這個綠紙金字的煙聽子的,心想這未必裝的是真煙,及至博士拿著煙敬客,他還看了看煙支上的字。西門德擦著火柴給他點上,笑道:「我可買不起這個,這是那錢經理送來的。作商家的人,轉到內地來,竟是比從前還要闊。」 老太爺吸著煙,默然了一會兒,他真覺得有萬語千言,不知從何說起。 西門德坐在他對面椅子上,因道:「老太爺,我這幾天雖沒有去找你,但是我和內人談起來,就想到這一個炸彈,府上最是受窘。亞雄兄是個忠厚人,亞傑走了,亞英又沒回家,而且也失了業,剩下的全是老弱,這實在要趕快想法。我看城裏住不得,你們還是下鄉吧。反正在城裏沒有生財之道,住在城裏,樣樣東西比鄉下貴,第一是房子就沒有辦法。這是霧季,敵機就算不常來轟炸,將來霧季過去了,你府上一門老弱,逃警報也大有問題。戰事知道還有多少年才能結束,應該早作個長久打算。我這話對嗎?」 說時,他望著客人的臉。區老太爺笑著點了兩點頭道:「到底是老鄰居,我的話還沒有說出來,你已經猜著我的心事了。我這個家,城裏固已無法安頓,便是疏散下鄉,而這筆重建家庭的費用,也非借款不可……」 西門德不等說完,便搶著道:「可是我和府上一樣同時被炸的。」 區老太爺搖手道:「我也不能那樣不識時務,今天來向西門先生借錢。我現在想不服老,也出來找一點工作。這些日子,博士頗和商界人接近,可不可以和我們作個介紹人呢?前幾日西門先生曾慨然地答應給我家亞英找一個位置的。」 西門德聽他如此說了,倒不覺哈哈笑了起來。見他手上夾住的那支紙煙已經是吸完了,於是又取了一支到他手上,因道:「何至於此?暫時受點波折,不必介意。」 區老太爺正了臉色向他望瞭望道:「博士,我絕對不是笑話。自然這是暫時的波折。然而這暫時的波折,我就無法可以維持下去。假如我現在能找得一個職業,我就可以借這點職業作幌子,和親戚朋友去借錢,人家也料著我有個還錢的機會。我那兩孩子都出門去了,而亞雄又是個寒酸小公務員,人家見我這樣窮而無告的家,怕不肯借錢,因為那不是借錢,簡直是告幫了。」 西門德聽他如此說了,也取了一支紙煙在手,緩緩地擦了火柴,緩緩地點了紙煙,微偏了頭望了窗戶外的遠山影子,口裏莫名其妙地說了一聲「這個」。區老太爺看他這樣子,是透著為難,便笑道:「我也是這樣一種幻想,若博士一時想不出辦法,過兩三日再談吧。」 西門德突然站了起來,將手連連搖著道:「且慢,且慢!我有一點辦法了,就不知道老太爺是不是願意這個職務?」 老太爺道:「若不是拉包車,當大班轎夫,我都願意。其實就是當車夫轎夫,只要有那種力氣,我也是願幹的。」 西門德笑道:「老先生牢騷之至!我說的這個職務,還是與老先生身份極相合,是到人家家裏去授家庭課。」 老太爺道:「這我倒優為之,但不知學生程度如何?若是初中程度的話,便是英文、算學我也能對付。」 西門德道:「不,就只教國文。程度倒都是高中畢業。」 區老太爺道:「這麼大的學生,還在家裏念國文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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