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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七


  ▼第十章 意外

  兩人說著話,後面發出了一陣皮鞋響,回頭看時,一個穿草綠色細呢衣服的人,戴了漂亮的絲絨帽子,手上拿了一根鑲銀質頭子的軟藤手杖,遙遙指了亞英的臉道:「老王,你還有多少冬筍?」

  亞英笑道:「廖先生,幾十斤。」

  他笑道:「你知趣,我最不喜歡人家叫我的官銜。冬筍都賣給我們錢公館,價錢隨便你算,你就送到錢公館大廚房裏去。」

  亞英道:「有家兄在一路,我先把他引到我那草棚子裏去,立刻……」

  那人瞪了眼道:「你還叫我等你不成?老王你是會作生意的人,你可不要不識抬舉。」

  亞英笑著點點頭,連說「是是」,又回頭向亞雄道:「你覺得累不累,還是跟我走上一趟吧?」

  亞雄見那個所謂廖先生,態度十分驕傲。亞英在這裏既然還是一個小販子,很容易受人家的壓迫,總以不和他增加麻煩為妙,便答應和他一路走。亞英帶過馬頭來,順了另一條齊整的石板路,向小山頂上一幢高大洋樓走去。

  這一家公館姓錢,是這個疏建區最有名的地方。不但他們家的人有一種威風,便是他們公館裏畜養的那幾條狼犬,也是外國種,棕色的毛,洗刷得溜光,一望而知就不是平常家數。所以亞英聽了那位廖先生的話,要向錢公館去,自然知道,並不用得他再加指示。他牽了馬,徑直順路往山上走去。將要到那公館門首,平滑石板的坡子上,又劃分了一條石板面的小路,亞英牽了馬就向這小路上走。

  亞雄隨在他身後走,隔了松樹林,看到那高崗上的樓窗,垂著各種黃紅顏色的紗簾,有那吱吱呀呀不成腔調的提琴聲,由那窗子裏傳送出來。窗外的走廊上,有穿著紅衣的女郎,從容地走過。在樓下看去,那簡直是神仙中人。但順了樹兒縫裏看去,那山路上有穿草綠色呢衣服的人,手上似乎拿著一支什麼棍棒類的東西,挺立在路邊,立刻在環境裏添了一種嚴肅的氣氛。這一份感覺,好像亞英已經先有了,所以他一點兒咳嗽聲也沒有,更不說話,只是那四隻馬蹄踏著石板,啪啪有聲。

  那廖先生先搶行了一步,走過馬頭去。亞英兄弟倆隨了這小路走,穿出了樹林,發現在洋樓的後面,離開高樓,有另一排小洋房。門裏外全是水泥面地,門窗全是綠色的鐵紗蒙著的,遠遠的一陣魚肉油香氣味,由那紗窗裏透出,讓人理會到這是公館的廚房。一個穿著白罩衣的摩登廚子,推了紗門出來,胖胖的柿子臉,黑頭發梳得溜光,兩手捧了一隻朱砂小茶壺,嘴對壺嘴,吸著茶,看到亞英,騰出一隻手來指了他道:「不是有人叫你來,你還不打算把筍子送了來呢。我們哪一回少給了你錢?」

  亞英先向前一步,笑答道:不是,我怕送了來,朱先生你又不要。」

  那廚子道:「不要,你就再馱了回去就是了!你想掙我們公館的錢,平常不來伺候大爺,那還行嗎?」

  說著,一伸大拇指,指了他的鼻尖。亞雄見他無故在人面前稱大爺,叫人看了有些不服。然而亞英倒並沒有什麼感覺,將馬韁繩拉住了,然後笑嘻嘻地向那廚子道:「朱先生,筍在哪裏過秤?」

  廚子讓他叫了一聲「先生」,有點高興了,笑道:「我懶得費事,和你估價吧,你把冬筍送到廚房裏倒下來,讓我看一看堆頭大小。」

  亞英說著「是,是」,就把馬背上的兩布袋冬筍搬了下來,用肩膀扛著,拉開紗門送了進去。

  朱廚子兩手捧了小茶壺,繼續喝著。亞雄只好站在馬邊呆呆地望著。朱廚子看了看他道:「你是老王的什麼人?」

  亞雄見他這樣沒有禮貌,本來多少要報復他一點。無奈一想到少年盛氣的亞英,都不敢違拗他,自己是個過路客人,何必和他一般見識?因此忍耐住胸頭一腔怒氣,向他笑道:「我是老王的哥哥,在這裏站站,不打攪你先生吧?」

  又是一聲「先生」,這朱廚子就格外的高興了,笑道:「到廚房裏去坐坐,也不要緊,你來。」

  說著,左手拿了茶壺,右手將紗門向裏一推,向他點了兩點頭。

  亞雄既是不敢違抗他的招待,也想到裏面去看看,這有錢人家的廚房,到底是怎麼一回事。於是就順了這一推門之間,側身走進去,自然他的目光在他的好奇心理上,已把門內的情形完全看了進去。往日看電影,總覺美國人把廚房的設備,過於誇張得乾淨,及至走來一看之後,才知道影片上所佈置的廚房,還極其平常,這裏的牆下半截,都是瓷磚面的,不帶一點兒灰塵,地面是水泥鋪的,光滑平整。

  這裏正是錢公館廚房的西餐部,桌案碗盤,一律是白漆漆的,那玻璃的櫥門,透露出裏面的大小聽盒,猩紅碧綠,精美的裝潢著。只看那裝潢上都印著外國字,可知這全是些舶來品了。灶的牆壁,也是白瓷磚砌的,那不好看的煤炭,都在灶裏面燃著,不把那漆黑的面孔向人。碗櫥的對面,一個玻璃格子,裏面幾隻大小玻璃缸,盛著紅紅綠綠的水果,尤其是東北蘋果、臺灣芭蕉,煙臺梨,這幾項都不是重慶所能得到的東西,卻不知怎會新鮮的擺在這裏。

  那朱廚子隨著走了進來,指著桌子邊一張白漆凳子笑道:「不要緊,你就在這裏坐下。」

  他這樣招呼著,好像是會有人以坐下為要緊,沒有敢坐下。亞雄也就含笑著坐下。亞英在廚房角一邊,將口袋打開,把冬筍一個個的取出,整整齊齊在牆角邊堆疊著。朱廚子手捧了茶壺,對一堆冬筍看了一看,因道:「也不過五六十斤,老的還是不少,給你三百塊錢吧。」

  亞英笑道:「朱先生,你沒有少給,但是你先生是肯和窮人幫忙的。」

  口裏又是兩聲「先生」。那朱廚子笑道:「你是廖先生叫了來的,看在廖先生的面上,再給你五十元。」

  亞英連說「多謝多謝」。正說著,那廖先生又從裏邊門裏走出來,看到冬筍堆在地上,向廚子道:「老朱,你全買了,我太太前兩天就要……」

  朱廚子不等他說完,立刻迎著他笑道:「你廖先生的事,還不好辦嗎?請你隨便挑選幾隻嫩的拿去就是了。」

  廖先生看著亞雄,倒像個十幾等小公務員,便笑道:「這怎好揩公館裏的油?」

  亞英便從中湊趣道:「廖先生不妨在這裏借兩斤去,下次我販了貨來,替你還了廚房就是。廖先生常常提拔我們作小生意的,我們應當有一點兒意思。」

  廖先生橫著一臉肉,挺了胸笑道:「你這話我倒是聽得進,我們也決不在乎占你們這小販子的便宜。但是你們想在這裏混,你就應當孝敬孝敬廖先生。那個送牛奶的老劉,讓我把鞭子打了他一頓,把他驅逐出境。其實你們恭敬我,並不會白恭敬我的。」

  亞雄看他這樣子,又聽了他那番話,覺得作小生意買賣的,也決不能說是有著自由的人。亞英丟了助理醫生不幹,還來受這廖先生的頤指氣使,頗不合算。可是看他聽了廖先生那驕傲萬分的話,卻能坦然受之。

  尤其可怪的,那個朱廚子本來也就態度很倨傲,可是經這位廖先生自吹自擂了一番,他卻笑嘻嘻地將那玻璃櫥門打開,取出一罐三五牌的煙聽子來,兩手捧著送到廖先生面前,笑道:「廖先生來一支,這是上次老闆請客剩下來的幾支煙,各位先生沒有收去,由我廚房裏收來了。」

  廖先生連煙聽子一齊拿過去了,笑道:「老闆請客,縱然我們不收,也攤不到你廚房裏收了來。你曉得這煙值多少錢一支?你抽了這煙,也不怕短壽!這話可又說回來了,你這個行當幹得好,魚翅燕窩,總要經過你手上做熟才送給老闆去吃,你總可以先嘗嘗,什麼好補品,也逃不了你這張狗嘴,怪不得你吃得這樣胖,活像一隻豬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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