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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五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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忽然那上海老闆老遠的叫了來道:「王老闆,有人找你們好幾回了,快去吧!」 他走到面前,亞英就問什麼人找他,回答說是位李經理,住在這裏「春山別墅」。亞雄聽了這話,倒是愕然,望著亞英道:「你認識哪裏的李經理?」 上海老闆道:「李經理還親自來了一趟,說是請兩位區先生吃飯。這話若是早兩個鐘頭來說,我還不知道到什麼地方去找區先生呢。」 亞英道:「我想就是那個李狗子吧?」 亞雄笑道:「果然是他,我們就去叨擾他一頓,看他是怎樣發財的。」 說著話,亞英就引了亞雄向春山別墅走來。 那別墅是在小小的山崗上矗立著的一幢洋樓。樓外有短牆圍繞了花圃,綠的竹子和紅的梅花,遠遠的看上去,已是很幽雅的所在了。走近了大門,灰漆磚牆門,閃在一叢槐樹陰裏。門上有塊橫石匾,寫著「春山別墅」四個楷字。在門外也可以看到裏面是花木蕭疏之所。 兩人怔了一怔,都不曾向前,只見主人翁李狗子含笑迎了出來,直迎到二人面前,一一握手。他推著光頭,穿了套墨綠底雪花點子的薄呢西服,小口袋上垂了金錶鏈,滿臉的肉,都要胖得堆起來了。他笑道:「想不到在這裏遇到二位,我高興極了,特意去拜訪了一次,若不是這樣的請法,恐怕你們不肯來吧?老鄰居究竟是老鄰居,不要見外呀!我在四川,就是恨著一件事,老朋友太少,見了老朋友,就像見了親人一樣。」 亞英笑道:「我倒和李老闆相反,我見了熟人慚愧得很。」 李狗子道:「二位先生不要緊,一個人的運氣有高有低,沒有不受香火的土地廟,牛屎在草地裏,大曬三天,也會發酵的。」 亞雄看他穿了一身漂亮的西服,說出來的還是這一路言論,倒也很有點感觸,便默然地跟著走進了這別墅。 李狗子引他們上了一層樓,走進一間小客室裏坐著。這雖不像是正式招待客人的所在,可是設下有一套藍布面的沙發,圍著一張瓷面的大茶几。屋角上還有兩隻花架子,擺著兩盆鮮花。亞雄總聯想到李狗子在南京拉車的情形,被他引進了這屋子,以為是走錯了路,及至他讓著客在沙發上坐下了,向窗子外喊著老王倒茶來,這才覺著並沒有錯。果然,這個別墅,好像也和他有點關係,有些主人的身份。在他一喊之後,有人送著香煙,李狗子將頭微擺了兩擺,表示了得色,笑道:「二位先生是老鄰居,凡事瞞不了,我自誇一句,好漢不怕出身低,我現在確乎有點辦法,將來我還有許多事要請二位先生幫忙呢。我的事,你們遲早會知道,我也就不用先說了。」 亞雄和他談論一陣子,由他口裏透出的消息來分析,知道他是跟隨跑長途汽車作生意,在一年之內發財的,這事極其平凡,自然也不用驚奇。但是他自發財之後,已經不必再跑長途,他說好久沒有離開重慶了,生意方面倒是更發達,正需要人幫忙。他一提到得要人幫忙,就向著人笑,似乎含了很大的用意在內。亞雄在他沒有說明之先,自也不便追著去問他。那李狗子卻十分客氣,一定挽留著他們在這裏吃飯,除了很豐盛的菜,還有白蘭地酒,飯後切了兩盤水果,熬一壺咖啡在燈下吃喝閒談。但他所談的只是海防仰光的風土人情,每談到他切身的問題,就牽引了開去。 談了一會兒,李狗子看他弟兄有要走的樣子,便道:「大先生別忙,我還有話沒說呢!」 於是取出兩聽大前門煙,交到亞雄手上,笑道:「在鄉下沒有什麼東西送人,請帶去吸吧。這在戰前,把這煙送人,是拿不出手的,到了現在,重慶是買不到了,算是表示我一點意思。」 亞雄正要道謝,他搖著手道:「等我進城,再送點東西孝敬老太爺,這讓大先生帶著路上消遣。」 李狗子坐在椅子上兩手撐了大腿,說到這裏身子向上直起來,搖搖頭道:「我沒有知心的人,也沒有什麼朋友。認得我的人,原來都是比我好的,都知道我是在南京拉黃包車的,見了我混得還不錯,先在臉上現出了七分不服,再帶三分瞧不起,我准是碰一鼻子灰。從前在一處差不多窮的人,有幾個能到四川來?也曾碰到過兩三次,除了和我借錢,臉上是帶笑的,一背轉身,就罵我發了橫財。我有了錢了,可沒有了熟人。現在只有個褚子升,是老朋友了。我在漁洞溪看到二位,也怕是瞧不起我,後來我看你們和老褚談得很好,知道二位還念起熟人,所以我大膽去拜訪二位,又請來吃飯。你們賞光來了,我心窩裏都是喜歡的。雖然說好漢不怕出身低,可是出身低也是在外面混的人的致命傷。在熟人面前,最好永遠不如人家,越混得好,越是不討人家歡喜。我實說,我大概比兩位先生混得好,你們不嫌我是個車夫,肯和我一桌吃飯,又叫我一聲『李老闆』,這最好,不像那些窮人,見了我叫李經理,讓我不好意思。也不像那些不服氣的人,叫我李狗子。二位肯下點身份和我作個朋友嗎?」 亞英聽他這樣說,心裏倒深深受了他的感動,便道:「你很爽直。不過你自己也說了,好漢不怕出身低,過去的事,提它作什麼?」 李狗子道:「不然我也不提起,因為二位先生是熟人,深知我的根底,我不說你二位難道會忘了嗎?我提起這話,也有點道理。我有事想求求大先生。」 亞雄道:「你說吧,有什麼事找我?」 李狗子道:「你看,我現在也是個經理了,走出去,身上是西裝,腳下是皮鞋,可是肚子裏一個大字不識,怎麼混得出去呢?還有和人來往的信。我現在請了一位文書先生替我代辦,他知道我不認得字,欺負得我不得了,一個月要花我兩千塊錢,還常常說不高興幹。大先生當公務員,那是很苦的,你能不能夠來當我的先生?你若是能來的話,除了公司裏送你的薪水之外,我每個月出兩千塊錢學費。」 亞雄聽了這話,不由得身子向後退了兩步,「哦喲」了一聲。李狗子接著道:「真話,我說出兩千塊,一定出這個數目,若是你不信,我先出半年的錢。」 李狗子的第一句話已經讓亞雄聽著一怔,再聽他說出半年的學費,是二六一萬二。這數目太大了,一個小公務員,不但沒有拿這些錢的事,根本也很少對這個大數目發生關係。因之他除了輕輕「哦喲」了一聲之後,說不出什麼話來。李狗子道:「真話,我不能拿著區先生開玩笑。只要像我那位文書先生說的話,一年之內教會了我寫信記帳,拚了分半個家私給他,我也願意。現時我才明白,一個人若不認得字,那實在處處都受人家的欺。」 亞英道:「一年之內教會寫信記帳,或者太快一點兒,但兩年之內,一年以上,那總是可以的,不過這種教法,必得用平民千字課那類的書。」 李狗子道:「這類書我有兩套。單說這兩套書,我就花了五百元,你看我捨得錢捨不得錢?」 亞英道:「何至於要這麼些個錢?」 李狗子道:「也是那文書先生代我買的。他說這書在後方買不到,只有花大錢到人家手上讓出來。我明知道他有些敲我竹杠,我只要他好好替我辦事,我都裝糊塗了。」 亞雄道:「李老闆這樣好學,志氣是很好的。我們是多年的鄰居,我應當幫你一點忙。只是叫我辭了機關裏的事,專門為你幫忙,我應當考慮考慮。」 李狗子道:「我曉得大先生一定是怕辭了機關的事,生活沒有保證。這件事我可以請個律師來證明,訂下一張契約。」 亞雄笑道:「這倒不必。我本來要在這鄉場上玩兩天的,既然有了這個約會,讓我先問過老太爺。我家現在疏散下了鄉,最好你能親自和我老太爺談一談,這事才好辦。」 李狗子滿口答應了,親自送他二人到了家門口,方才回去。 當晚上區氏兄弟二人把李狗子這事商量了半夜,雖是奇談,卻也很覺有趣。亞雄也就決定次日回城,向父親商量一下。第二天清早,二人剛剛由屋子裏出來,就看到李狗子拿了一根手杖,在店門口踅來踅去。亞英「哦喲」了一聲,說著:「李老闆,早!」 李狗子笑道:「我還是那個脾氣沒改,天一亮就得起來,這真是賤命。我想請二位吃早點去。」 亞雄道:「不必客氣。」 李狗子笑道:「也不會有什麼好吃的,無非是油條豆漿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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