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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二


  轎夫卻不肯輸這口氣,他道:「坐飛機有危險咯!在滑竿上睡著了,也沒得危險,我們今天都是小小心心地抬。坐了我們的滑竿,別個抬的滑竿,你就不想坐。二天由鄉下進城,太太,你還叫我們抬嗎!我叫李老么,你到鄉場上停滑竿的地方吼一聲就是了。」

  亞男笑道:「我們真愛花錢,幾塊錢買一張公共汽車票不幹,要花幾十塊錢坐滑竿。」

  轎夫道:「坐滑竿安逸得很!汽車好擠呦!你們這皮鞋值幾百塊一隻,讓人踩一腳,那不是去了多的嗎?不要說抬一趟,得到幾十塊錢,我們抬半個月的滑竿,也不夠買一隻皮鞋的錢。我們苦人真是苦在十八層地獄裏,你們天上飛來飛去的人,哪裏曉得!說是五十塊錢一趟,聽聽真不少,兩個人分,一個得二十五元,今天吃一天的伙食,明天還有大半天,才攏得到場上,一個人剩到好多錢嗎?二三十塊錢,現在能做啥子?乘客要體諒我們苦人才好咯!」

  亞男聽到這裏有些不耐了,因道:「我們一路說話,你們一路哭窮,真煩人!你們這樣囉嗦,抬到重慶,我一個錢也不多給你。」

  抬西門太太的轎夫,便答應道:「是是!李老么再不要說啥子了,抬攏了,小姐會多給我們幾個錢的,別個坐飛機的人,不會在我們苦人頭上打算盤。」

  亞男笑道:「這些人,真是教人家哭笑不得。老是說想加錢,不睬他,他再要說了,我們就不給他一個錢,看他怎麼樣?」

  西門太太道:「在重慶坐了兩年轎子,家裏用的轎班也罷,街上的轎夫也罷,他們都是不好惹的。你不要看他們苦,一塊錢一口的大煙,他們還是照樣得吸。」

  那些抬滑竿的,聽了她倆人的口音,並非都是飛來的,不大好惹,就不敢多提了。

  在當日大半下午,轎子抬到了牛角沱。坐滑竿的人,也覺得曲著身子太久了,筋骨不大舒服,便命令轎夫停下。西門太太在一路上就想好了,這一筆短程旅費,未免太多,自己不能強去會東,因之下滑竿的時候,故意閃開一邊,牽扯牽扯自己的衣襟,然後去清理滑竿後身的箱籃,亞男已是拿出那一百五十元法幣來,向那李老么道:「你們在路上支用了二十元,算我們請你吃點心了,力錢我們還是照原議付給你們。」

  那李老么沒想到錢是由這位小姐手上付出,她可不是飛來的人,便滿臉堆出笑容來,彎曲了腰道:「呵呦!道謝一下子嗎!我們今天回去趕不攏了」,說著向二小姐道:「這位行善的太太,我們道謝一下子嗎!」

  二小姐見亞男代付了一百五十元,便在轎夫手上取回,另打開皮包取了二百元法幣交給李老么道:「好了好了,拿去吧。」

  說著,把那一百五十元依舊還了亞男。」

  那李老么向同夥道:「路上二十塊沒有扣,這裏是二百塊。」

  說著,將手上的鈔票舉了一舉。其餘五位轎夫一看,這位飛來的太太,手筆確是大,大家互相看了一下,便由一個年紀大些的向二小姐彎了腰道:「太太,再道謝你二十塊錢吧。二百塊錢,我們六個不好分。」

  其餘的轎夫,也都圍攏了來,一連串地道謝道謝。他們站了一個圈圈,包圍攏著二小姐。這些轎夫穿著單的褂子,臉色黃黃的,額角上冒著汗珠子,手伸出來,黑瘦的像雞爪子似的,各掀起一片衣襟去擦抹額角上的汗,一陣陣的汗臭氣,向人鼻子裏送來。二小姐打開手提皮包取出兩張十元鈔票,作了一個卷,向李老么手上一丟,皺了眉道:「現在你們好分了,還有什麼話說?」

  轎夫們笑嘻嘻地點了頭,齊聲道謝。

  二小姐擠出了他們的重圍,亞男和西門太太也隨了走來。二小姐回頭笑道:「不是說句造孽的話,這樣大半天的滑竿,把我也坐得疲倦了,我們走兩步,鬆動鬆動筋骨吧。」

  亞男是決不怕走路的人,自落的贊同。西門太太又是和二小姐很客氣的,自是一同地走著。約摸走了半里路,二小姐向亞男道:「到溫公館那個地方還有多少路?」

  亞男道:「新修的馬路可通,至多一里路。」

  二小姐笑道:「我還有兩小件行李在那裏,必須先去一趟拿來,到人家去走得氣喘吁吁的,也是不好,我們還是坐車子去吧。」

  她說著抬手招了一招路邊停的人力車子,那車夫架腿坐在停的車踏板上,看了她們一眼,並沒起身,問道:「到哪裏嗎?」

  二小姐說了地點,他依然坐著道:「五塊錢咯!」

  二小姐又打開皮包先取出兩張十元法幣來向他們晃了一晃,因道:「我沒有零錢,二十塊錢三部車子,要車子乾淨的。哪個來拉我們去?」

  作車夫的,卻也少遇見這種主顧,連那個閑躺在車上看人的車夫在內共,有四五個車夫,拖著車子過來。其中一個,直拉車子拖到二小姐面前,因笑道:「太太還加我們一塊錢,要不要得?三七二十一,我們也好分。」

  二小姐道:「因為沒有零錢,我才出二十塊錢坐三部車子,你拉不拉?」

  面前幾個車夫都連說著「就是嗎」,伸手作個要扯人的樣子。三人坐了車子,車夫自是特別賣力,拉得飛快。

  那溫公館所在地,是一幢新建築的西式樓房,樓下有一畝地大的花圃,鐵欄杆門敞開著,汽車水泥跑道,直通到樓下門廊外,那裏正停著一輛汽車。西門太太一看這份排場,心裏就想著,這年月住這樣闊的房子的主人翁,不是銀行界的,就是什麼公司老闆,這種朋友,於今認得兩個,總是有益無損的事。心裏這樣羡慕著,可是立時也起了另外一種感覺。那個拉二小姐的車夫飛跑向前,二小姐說了一聲就是這裏,他便將車子拉進了大門,順著水泥跑道在洋樓下停著。其餘兩輛車子,自然是跟著。二小姐下得車來,掏出兩張十元鈔票交給面前站的車夫道:「你們拿去分。」

  西門太太低頭看看自己這身衣服,顯然是比著二小姐落伍太多,到闊人家裏去,是有點相形見絀的,她情不自禁地就退後了兩步。二小姐並未介意,徑直地朝前走。亞男居次,西門太太最後。

  那裏門房認得,有一位是和主婦由香港同機來的,便迎向前垂手立著。二小姐道:「二奶奶在家嗎?」

  他答道:「在家,請進吧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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