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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四


  大家說著話,電燈亮了。西門太太這時覺得應當謙虛一下,便向二奶奶道:「天色晚了,我還要過江到南岸去,先告辭了。」

  溫二奶奶笑道:「我們雖是初次相見,可是我留西門太太便飯,也是順水人情,只添一雙筷子,並不費事。既然不費事,這個順水人情倒是誠意的。西門太太為什麼不肯賞這個面子呢?」

  西門太太笑道:「我家裏住在南岸,晚上回去,比較費事。」

  二奶奶笑道:「論起重慶情形來,也許我知道得比各位要多一點。到了冬季,江窄了,住南岸的人,再晚些也可以坐到渡船回家。要不然,益發在捨下委屈一晚。」

  二小姐聽說,興致也來了,倒反代二奶奶留客。她笑道:「既然到鄉下也去委屈住了幾天,溫公館這樣好的房子,就更可以委屈你了。明天早晨,讓亞男送你回去,對博士說明經過情形就是。」

  西門太太紅了臉笑道:「他倒是不干涉我,我這回去見區老太爺,是有點要緊的事奉托他,他一定等著我的回信。」

  二小姐笑道:「你所要辦的事,我知道囉!」

  說著,向二奶奶把嘴一努,笑道:「真有事辦不通的,讓她對五爺說一聲,保證可以成功。要不然,你來和我們合夥作渝港兩地的進出口,也是一樣可以掙錢。我告訴你一個消息,五爺最近作了一筆買賣,只兩三個禮拜,就掙了五百多萬。你有意作生意,不才如我,多少總可以幫點忙,你何必時時刻刻把博士的命令放在心裏呢?」

  她說到得意的時候,眉飛色舞,伸了巴掌輕輕地拍著胸。

  那二奶奶等她把這番話一口氣說完了,才笑道:「最近五爺搭股作了一筆生意,是有這事,可是他不過占其間十分之一二罷了。我們家裏這分開支,說起來你三位不信,除了香港不算,重慶成都兩處,城裏鄉下,每月總要四五十萬,若不作兩筆生意,這個家怎麼維持?」

  西門太太聽了這話,心裏暗想,西門德總說陸先生會花錢,每月要花幾十萬,他還是一個財主,嫖賭吃喝,湖海結交,也許要用這麼些個。可是現在二奶奶說,她的家用,每月就要四五十萬,難道她家用錢,還會賽過陸家不成?心裏這樣一轉念,立刻也就有了她的新計劃,便向二奶奶道:「二小姐是隨話答話。我家那位先生,是個書呆子,哪裏懂得什麼進出口?只因他看到別的朋友作生意,有了辦法,他也就跟著想作生意買賣。要讓書呆子賺了錢,那就人人會作生意了。」

  二奶奶笑道:「那也不儘然。若是運氣好,碰到機會,一樣地會發財。我就告訴你們一個書呆子發財的事,算是我們一個遠親,在抗戰這年,大學畢了業,原來也算青年一番熱心,見入川的朋友,多為了住房子發生困難,就在郊外把自己的地皮劃出了一塊,打算建築一座新村,供給大家住,他老太爺是個土木工程家,說要蓋房子,就當自己採辦材料,對瓦木匠包工不包料,這樣才可以圖個結實。這樣計劃了,也只僅僅籌備了六七千元,買些木料五金玻璃之類,瓦木匠找好了,圖樣也畫好了,就要動工。不想這冬天,老太爺一病不起。到了第二年夏季,又趕上轟炸。這位青年遠親,就把蓋屋的計劃中止了。到了冬季,他上昆明去一趟。」

  這是民國二十八年的事。民國二十九年回到重慶,工料漲了十幾倍,他是個書生,沒有力量再照原來計劃蓋房,只把原買的二三千元木料賣出去,以免霉爛,可就是這樣,他已掙了好幾萬元了。他手上有點活錢,家裏又可以收幾擔租穀,便沒有作什麼事,陪了孀母鄉居,自己弄點地,研究園藝,閑著就看看家傳的幾箱書。再為著原來是學農業的,曾有人約他去教書,他因為當不了教授,沒有去,越發把城裏所有的木器家具,完全搬下了鄉,表示堅決鄉居。他老太爺手上買的一批五金材料,有玻璃七八箱,洋釘十幾桶,電燈電線四五大箱,一齊也搬下鄉。當時本來想賣掉,因正趕上轟炸期,找不到囤貨的主顧,他鄉里的家,好在是在江邊,他便用木船全搬了回去。東西放在樓上,沒有理會它,自己正在研究四川能否種熱帶植物,如香蕉椰子之類,也忘了打聽市價,就是這樣拖到現在。最近有人想起了他藏有大批五金材料,勸他出讓,他這才開始打聽價錢,打聽之下,他自己也嚇了一跳。原來他估計材料價值,他快成百萬富翁了。

  二小姐笑道:「真有這等事,這可成了鼓兒詞了。」

  亞男笑道:「你是少見多怪,在大後方,睡在家裏發大財的人多著呢。就說我們屋後那一片山場吧,是緊鄰著一家作官的別墅的,當大旱那一年,窮百姓痛哭流涕,向那官磕頭,要把山地賣給他,請他隨便給幾個錢度命。他卻情不過,幾百塊銀買一座山頭,買了十幾座山頭,算作一番好事。到如今,那裏成了疏建區,又鄰近公路。不用談山下地皮值錢多少了,就是那山上的樹木,也要值幾十萬。那個作官的躺在家裏幾年,就發了不可估計的財,連搬洋釘子的工夫,都沒有煩勞一下呢。有人說,那官拾了便宜,他倒說好心自有好報,落得他誇嘴。」

  二小姐笑道:「這些新聞,我在香港也是聽到過的。只是將信將疑。但是信的成分,還是占多數。若是不相信,我也不會坐著飛機到重慶來了。」

  二奶奶道:「是呵!關於做生意的事,我也想和你談談,來合一回夥,你當在我們這裏暫住兩天,以便取得聯絡。」

  二小姐笑道:「你這個商界鉅子的二奶奶,還要和我合夥嗎?」

  二奶奶移到她身邊那張沙發椅上坐著,將手拍了二小姐的大腿,低聲笑道:「我是真話,五爺作五爺的生意,我作我的生意,我是不公開地掙幾個錢,作個賭本也是好的。」

  說著嗤的一笑。

  西門太太笑道:「作什麼生意呢?可以攜帶我一份嗎?」

  二奶奶笑道:「如何如何?我說請你在我這裏住一天吧?」

  二小姐向西門太太道:那麼,你就後天一大早回去吧,今晚上我們收收無線電,聽聽話匣子,明天晚上聽話劇。二奶奶笑道:「打個小撲克也可以。」

   西門太太一進這溫公館,就覺得相當舒適,既是主人這樣殷勤挽留,那就樂得答應了。在重慶市上認識這樣的闊奶奶,還有什麼吃虧的嗎?心裏這樣想著,卻無故地將肩膀微抬了一抬,笑道:「我是極愛趕熱鬧的人,只是要到後天一大早才能回去,這未免太打攪了。今天回去,明天再來,好嗎?」

  二奶奶笑道:「愛趕熱鬧,那我們就對勁,別的話就不用說了。」

  說著,就向茶几邊的牆上一按電鈴。

  老媽子隨著進來了。二奶奶道:「你把廚子找了來,我有話問他。」

  老媽子應聲而去。不多一會,一個身系白布圍裙,手臉洗得乾淨的白胖廚子,走了來,在這小客室門口站著,沒有進來。二奶奶道:早上告訴你預備的菜,都預備好了沒有?廚子垂手道:「預備好了,也買到了魚。」

  二奶奶回頭向二小姐道:「你別笑話。這幾年在重慶請客吃飯,買魚卻是個問題。而廚子也以買到了魚為光榮。這話若在香港當客面說出來,那不笑掉人家的門牙嗎?」

  說著又再掉過頭向廚子笑道:「人家是由香港來的人,你和人家談魚鮮,那還不是關老爺面前耍大刀,你倒是規規矩矩作幾樣四川菜……呵!我又得問一聲了,三位是不是都吃辣椒的?只管叫廚子作四川菜,他就不免除辣椒的。」

  說著,向西門太太三人一望。二小姐笑道:「我不怕辣椒,吃四川菜若不吃辣椒,那是外行!」

  西門太太笑道:「我和大小姐更是不怕辣椒,在重慶兩三年,訓練也就訓練出來了。」

  二奶奶回過頭來,將手向廚子一揮,因道:「去吧,快點做,時候不早了。」

  廚子應聲說「是」去了。西門太太看了她這一番排場,心裏就想著,這樣住家過日子,在物價高漲的今天,要多少錢來維持?在這裏盤桓一兩天,也好拉上了交情,替西門再找一條路子,弄一點手段給慕容仁、錢尚富那班小子看看。當時就安了這顆心,陪著二小姐在溫家。

  不到兩小時,老媽子就來相請,說是飯已預備好了。二奶奶引著她們下樓,經過大客廳,到鏤花格扇的小客廳裏來。小客廳被綠呢的長帷幔隔斷了,那帷幔半開,看到那邊天花板下,垂的電燈白瓷罩,點得雪亮,燈下一張圓桌,四周圍了小圓椅,走進去看,正是一間特設的餐廳。這餐廳倒有外面大客廳那樣大,除了這張圓桌,偏右有套大餐桌,偏左角,一架屏風,一個穿白罩衣的聽差,站在那裏等候支使。四周有幾座花架子,放著鮮花盆。

  二小姐道:「原來樓下還有這樣一個大餐廳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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