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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九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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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人走出了飯館子,老高自去幹他正當的工作,亞傑卻把大成帶回家去。李大成見過區老先生和老太太。恰好亞男小姐也在家裏,她已經從西門德信上,知道了大成妹妹的事情,在老先生當面坐著談話,就很興奮地站著道:「這件事,毫沒有問題,我們一定幫忙,我也是正在城裏忙著演義務戲的事,聽說三家兄坐飛機回來了,我特意趕回來看看的。」 亞傑在身上掏出一個扁平的賽銀煙盒和一隻打火機,坐在她對面睡椅上,正要取出煙捲來吸。亞男望了他笑道:「三哥出門去這短短的時間,一切都變了。戰前紙煙那樣便宜,你也不吸,現在紙煙這樣貴……」 亞傑取了一支銜在口角裏,按出打火機上的火焰燃著煙頭,深深地吸著,從容地將打火機與煙盒子揣到西裝袋裏去。然後右手三個指頭夾著煙枝,在空中將無名指緩緩彈著煙枝的中段,使煙灰落下,噴出一口煙來,笑道:「入一幫,學一幫。你看我們的同行,哪個不吸紙煙?三五個人坐在一處……」 亞男笑道:「不談這小事了,三哥怎麼坐飛機回重慶了?你的車子呢?」 亞傑道:「我後天就走。我怎麼坐飛機回來,你問這原故嗎?你可知道當年在上海作交易所生意的人,家裏裝三四個電話,打起急電來:比我們寫明信片還稀鬆。作生意買賣,目的是掙錢,只要能掙錢,一天坐一趟飛機,也不要緊。反正是羊毛出在羊身上,把旅費都加在物價上,還要掏自己的腰包嗎?」 亞男道:「這個我曉得,有什麼好生意,你搶著回來做呢?」 亞傑吸著煙,看看大成坐在一旁,因道:「這裏並無外人,我老實說吧,我去仰光的時候,我們主人曾對我說一句心腹話,在冬季的時候,蟲草和白木耳,南洋有極好的銷路,假如行市好的話,要趕運一批貨出口。因為他只相信我,由押運到推銷,都放在我一個人身上,所以我飛回來把商情告訴他,又親自押運一批貨物出去。」 亞男笑道:「你比要人還忙。西門博士知道,又羡慕死了。他現在晝夜都做著經商的夢,只是要爸爸幫忙,你何不助他一把呢?」 老太爺皺了眉毛,插嘴道:「一個作大小姐的人,胡亂批評人,現在誰不作經商的打算!」 亞男這才想起前面坐著西門德的一個學生,只笑了一笑。大成也是笑了一笑,把這話題就告終結了。 老太爺告訴他,對於西門博士的來信,在回信上有詳細的答覆,當然是盡力而為。大成有了收穫,經亞傑的邀請,又隨他出去散步。晚上六點鐘,被他再約到那家菜館子去吃晚飯。到了那裏時,見老高約了四五個人,圍著一張桌子吃飯。桌子上雖也擺下了四個盤子,顯然已不像中午那樣豐富。 老高更有一種匆忙的表現,站在地上,一隻腳踏在凳子上,捧了一碗湯麵,稀裏呼嚕響著,挑著向嘴裏送。他看到兩人走來,將筷子招著,笑道:「快來快來!我以為你兩個人直接去了呢。」 大成已知道他今天晚上約著去聽戲,並知道這戲班子裏的台柱是一個南京歌女,名叫吳妙仙。大概老高對這吳妙仙,頗有點迷戀,所以邀了朋友去捧場。至於他為什麼這樣匆忙,這卻不知道。 他跟著亞傑走進了館子的食堂,老高就問道:「吃什麼面?對不起,這頓晚飯,可來不及喝酒了。」 大成笑道:「我又要叨擾!」 老高拿了筷子亂敲一陣,笑道:「談不上!談不上!我們交朋友,誰拿得出錢,就吃誰。」 他說著,又是稀裏呼嚕一陣響,向嘴送著面下去。亞傑向大成笑道:「真對不住。老高是個性急的人,若不依了他,他會跳起來的,其實用不著這樣著急。」 老高見店夥計由身旁經過,一手將他抓住,又將筷子指了二人道:「給他們來兩碗面,什麼面快,就來什麼面。快,快!」 么師望望他,又望李、區二人,笑著去了。那老高放下筷子,端起碗來,將最後一口湯喝下去了,放下了碗,抽出褲子袋裏的手絹,擦抹了嘴上油漬,一面向櫃上打招呼。他站在櫃檯外,將手抬起,對坐在櫃檯裏的老闆,連招了兩招,因道:「吃了多少錢?我存了三百塊錢在你這裏,縱然不夠,所差也有限,明天再算吧!」 他的話未曾說完,已走出店門去了。 這時,李大成也就隨在亞傑之後,站在那大家圍住的一張桌子邊吃面。因為吃面的人多,而且多是趕著吃,所以並未坐下。這家館子對於這位高司機,有著特別濃厚的感情,雖然客人是這樣的忙碌,也不會讓客人感到招待不周。桌上四個九寸的葷素碟子,不讓碟子吃空,吃了立刻又有新的添加了下去。這些站著吃面的人,臉上都帶了三分笑容,左手端了大碗,右手將筷子挑著面,連湯帶汁向嘴裏送,只聽到呼嚕呼嚕的響。 有一個人說:「我們要看著老高的指揮,他一揮手,我們就叫好。」 他是個穿漂亮西裝的,怕吃得忙了,湯會濺贓了他的西服。右手將筷子挑了面,左手將碗托住,微微地彎了腰。另一個人放下面碗,將筷子夾住碟子裏一塊鹹蛋,笑著答道:這個不成問題,問題還是前三排座位,是不是有這多人填滿?「第三個人是穿皮夾克的,在袋裏沒有摸索到手絹,就拿了桌上擦筷子的裁紙,在嘴圈上擦著油汁答道:這當然是我們的事,老高的面子,也是我們的面子,我先走了。」 說著,一扭身出去了。 李大成看這情形,料到他們這些人是忙於替老高向吳妙仙捧場,但如何忙碌到這種樣子,自己都還猜想不出來。因為中午吃得過飽,這時只吃了一碗面,就不想吃了。亞傑亦複如此,放下碗向他招招手,將他引到一邊,低聲笑道:「今天是那老高拉人去捧場,不去當然是不可以,但是去得太早了,也很覺無聊,你隨我到小茶館裏吃碗茶去。」 大成跟著他來到茶館裏,茶房送茶碗到旁邊矮幾上放著,招待二人在躺椅上坐,而且破了重慶所有茶館的例,擰了兩個熱手巾把來。 大成拿著那手巾在手上,覺得是雪白柔軟,因笑問亞傑道:「大概這也是自備的。」 亞傑笑道:「這都是老高的玩意。今天在飯館子裏洗臉,不是占了那桌人一個上風嗎?他覺得這是得意之筆,所以到這茶館來,他又買了兩條新手巾放在這裏,等那幾個人來喝茶,也故意讓茶房打了新手巾把上來。」 大成笑道:「這有多大意思?和小孩子鬧脾氣差不多了!」 亞傑笑道:「幹我們這行的人,還不都是小孩子嗎?」 大成望了他,倒有些不解。亞傑笑道:「我的話是以所受的教育而論。實不相瞞,憑我這份資格,在同行裏面至少是一個博士身份,有時還不止是博士,簡直是個偉人。姑且不用說我還是教過幾年書的人,就是你當學生的人,肯像今天這樣胡鬧嗎?我是沒有辦法,加入了他們這一行,非跟著一處起哄不可。不然,將來在公路上出了事,要找朋友幫忙,那就難了。」 正說著,只見一群西裝朋友,說說笑笑的由門口過去。亞傑突然停止了說話,望了他們,口裏一二三四的數著,一直數著人全走過去了,才自言自語地笑道:「我們不會受到威脅。」 大成問道:「區先生這話是什麼意思?」 他笑著打了一個哈哈,突然站了起來,兩手扯扯西服襟擺,笑道:「既然他們去了,我們也就跟著去吧。至於是些什麼原因,你到了那裏自會知道。」 說著他掏出一張百元的鈔票,交給茶房。 茶房接了鈔票,向他望著,有話還沒說出來,他笑道:「找不出零錢,不要緊,我們老主顧,天天來喝茶的,算先付你兩三個禮拜的茶錢就是了。」 說著,將手一擺,走出茶館去,大成看到,心想,這又是一件新鮮事,喝茶的人整百元的存櫃,預備慢慢來喝,錢多得有點發燒嗎?他這樣暗想著,跟了亞傑走去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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