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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〇


  陳嫂碰了個釘子,就不敢接著向下問。二奶奶一陣風似的走下了樓,陳嫂看著,越發是情形嚴重。但是她家裏,除陳嫂外,更沒有人敢問她往哪裏去的,只好由她走了。

  二奶奶一直昂了頸脖子走出門,沒有人敢攔阻她,也就沒有人知道她會向哪裏去。其實就她自己來說,在一小時以前,她也不能自料會有這樣的走法的。原來她一怒之下,竟跑向溫五爺的總公司總管理處的經理室來了。這時,恰好溫五爺在會客室裏會客,他的經理室卻是空室無人。這公司裏的職員,自有不少人認得她是總經理的太太,便有兩個人把她護送到經理室裏來招待。

  二奶奶將手一揮道:「二位請去辦公,我在這裏等五爺一會子,讓他去會客,不必通知他。」

  職員們看看二奶奶臉上,兀自帶了幾分怒容,如何敢多說什麼,帶上經理室門徑自走了。

  二奶奶坐到寫字臺邊的椅子上,首先把抽屜逐一打開,檢查這裏面的信件。溫五爺對於這寫字臺的抽屜,雖然加以戒嚴,卻限於正中兩隻,而且也是在他離開公事房之時,方才鎖著。這時,他剛翻看著文件,哪裏會鎖?因之二奶奶坐下之後,由得她全部檢查了一遍。她在翻到中間那個抽屜的時候,看到兩個美麗的洋式信封,是鋼筆寫的字,下款寫著「青緘」,她心裏不由得喊了出來:「贓證在這裏了!」

  她立刻把兩封信都抓在手上,先在一封裏抽出信箋來看,正是黃青萍的筆跡,其初兩行是寫著替人介紹職業的事,無關緊要,中間有這樣一段;

  ……你以為我們的友誼,是建築在物質上的,那你是小視了我。我若是只為了物質上得些補助,就投入了男子的懷抱,那我早有辦法了。老實說,我第一次被你所征服,就為了你對我太關切。人海茫茫,我也經歷得夠了,哪個是對我最關切的……

  二奶奶看到這裏,兩臉腮通紅,直紅到耳朵後來,口裏不覺向這信紙呸了一聲道:「灌得好濃的米湯!」

  她呆了一呆,接著向下看,其中一段又這樣寫道:

  ……我原諒你們男子對於女子都有一種佔有欲的,你不放心我,也就是很關切我,可是我向你起誓,我朋友雖多,卻沒有一個是我所需要的人選。假如不是環境關係,我可以這樣說一句,我是屬於你的了。其實我的這顆心,早屬於你的了……

  二奶奶看到這裏,不由得說出一句川話,她一跌腳道:「真是惱火!」

  就在這句話之間,房門一推,溫五爺走進來了。他看到二奶奶,不覺「咦」了一聲。二奶奶看到他,沉下臉子,身子動也不一動。這一個突襲,溫五爺是料到不能無所謂的,加之又看到寫字臺的抽屜,有幾個扯了開來,心中更猜到了好幾分。便勉強笑道:「有什麼事嗎,到公司裏來了?」

  二奶奶將臉板得一點笑容沒有,鼻子裏「哼」了一聲。這樣叫溫五爺不好再說什麼,搭訕著拿起煙筒子裏的煙捲,擦火吸了一根。

  二奶奶板了面孔有三四分鐘之久,然後將手上拿的兩封信舉了一舉,因道:「你看這是什麼?你也未免欺人太甚!」

  溫五爺臉色紅了,架腿坐在旁邊沙發上,嘻嘻地笑道:「這也無所謂。」

  二奶奶將寫字臺使勁一拍道:「這還無所謂嗎?你要和她住了小公館,才算有所謂嗎?」

  正在這時,有兩個職員進來回話,看到二奶奶這個樣子,倒怔了一怔,站在門邊進退不得。

  溫五爺為了面子,實在不能忍了,便沉住了臉道:「你到這裏來胡鬧什麼!不知道這是辦公地點嗎?」

  兩個職員中有一個職員是高級一點的,便笑著向二奶奶一鞠躬道:「二奶奶,有什麼事我們可以代辦嗎?」

  二奶奶站起身來,將黃青萍的兩封信放在手皮包裏拿著,冷笑道:「你們貴經理色令智昏,什麼不要臉的事都幹得出來!好了,我不在這裏和他說話,回家再算帳!」

  說著奪門而出,樓板上走得一陣高跟鞋響。

  溫五爺氣得坐在椅子上只管抽煙,很久說不出話來。看到兩個職員兀自站在屋子裏,便道:「你們看這成什麼樣子!」

  那高級職員笑道:「太太發脾氣,過會子就會好的。」

  溫五爺道:「雖然如此說,這公司裏她根本就不該來。二位有什麼事?」

  兩個職員把來意說明了,溫五爺又取了一支煙捲來吸著,因道:「我今天不辦什麼事了。你去和協理商量吧。」

  兩個職員去了。

  溫五爺在沙發上,悶氣了很久。就在這時,桌上的電話鈴響了。他拿起話機來道:「又然嗎?兩三天沒見,勝負如何?哈哈,你是資本充足,無攻不克。……你問我為什麼不參加?接連看了兩晚戲。……哈哈!無所謂,無所謂,老了,不成了。……哦!今晚上有大場面,在什麼地方?我准來。」

  停了一停,他笑道:「在郊外那很好,我自己車子不出城,你我一路走吧。」

  最後他打了一個哈哈,把電話機放下了。

  他坐在經理室裏吸了兩支紙煙,看看桌上的鐘,已經到了十二點,便打開抽屜檢查了一番信件,中午只有兩個約會,一個是茶會,純粹是應酬性質的,可以不去。一個是來往的商號請客,自己公司裏被請的不止一個,也可以不去。但是今天既不打算辦公,也就樂得到這兩處應酬兩小時,到了下午兩點多鐘,回到公司經理室,又休息了一會兒,上午那個打電話的計又然先生,又打電話來了。溫五爺立刻接著電話,笑道:「開車子來吧,我等著你呢!」

  放下電話不到十分鐘,計又然便走進經理室了,笑道:「我上午打一個電話來,不過是試一試的,沒有想到你果然參加。」

  溫五爺笑道:「為什麼加上『果然』兩個字呢?你們什麼大場面,我也沒有躲避過。最近兩次脫卯,那也不過是被人糾纏住了,我這個慣戰之將,是不論對手的。」

  計又然笑道:「這樣就好,要玩就熱鬧一點。」

  說著,從西服小口袋裏掏出金表來一看,點頭道:「走吧,回頭客人都到了,我主人翁還在城裏呢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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