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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七


  二小姐急中生智,回轉臉來向那女僕望了一眼,向亞雄道:「你先在門口看到的那兩位小姐,有一位穿紅毛繩背心的,那就是她的女兒。」

  亞雄看著她,還沒有答言,那女僕笑道:「於今的女娃兒,不聽話咯。隨她去,我也懶得淘神。」

  二奶奶向亞雄笑道:「怎麼樣?」

  又回頭對那女僕道:「楊嫂,你管她做什麼呢?日後她要和你找一位穿洋裝的女婿回來,你也就是外老太太了。」

  女僕笑道:「我們沒得那樣好命咯?」

  二小姐已是放下碗筷,扶了桌沿,站將起來。另一個女僕打著手巾遞交二小姐,還很和悅的向她報告著,兩乘滑竿都叫來了,現時已在大門口等著。

  二小姐點了一點頭,便到屋子裏去取大衣皮包來,取了三百元鈔票在手,回過頭來,向亞雄操著英語道:「賞這裏的傭人幾個小費,你的那份,我也代付了。」

  亞雄眼望了她手上的鈔票,微笑著也用英語答道:「若論正式薪水,我所得的比這遠遠差遠了,隨便你吧。」

  二奶奶的英語,自也可以隨便談話。她聽了這話,也操了英語笑道:「這樣說起來,香港來的人,真有點昏天黑地,給小費會多於公務員的一個月薪水。」

  他們說著英語,那在旁邊伺候的女傭人,已料著是有賞。兩個女傭人站在屋裏,一個女傭人站在外屋廊下。二小姐把鈔票交給楊嫂,笑道:「你們分吧。廚子我已另外給他錢了。你們主人回來了,替我道謝。」

  說著又向二奶奶笑道:「西門太太來了,你再和她在這裏住一晚,難得下鄉,可別忙著回城。」

  二奶奶一擺頭道:「我才不忙呢。」

  二小姐笑道:「那麼,我叫五爺親自來接。」

  二奶奶微微一笑。亞雄道:「我憋著一句話,沒有問,西門太太還在這裏呀?」

  二奶奶道:「我有點事,托她辦去了。」

  她只說了這句就笑道:「我送送你們吧。」

  又向亞雄道:「我實在不知道大先生來,招待得太草率了,請原諒,我也是作客。」

  二小姐笑道;「我們還講這些客套。」

  二奶奶抓住她的手笑道:「你們林先生要是帶有什麼香港好東西送人的話,不要忘了有我一份。」

  二小姐笑著說:「這是自然。」

  於是向二奶奶告辭走了。

  亞雄一路出來,心裏悶著好幾件事,坐在滑竿上,就忍不住問道:「西門太太不是來賞梅花的嗎?二奶奶有什麼事要她辦?」

  二小姐道:「那是她自告奮勇,並非二奶奶要她去辦。就在這山腳下一所莊屋裏,二奶奶堆有一二十件棉紗,還有一二十擔菜油,本來自有人替二奶奶跑路,擔任看守,不會有什麼問題的。但是二奶奶既怕棉紗放在潮濕的地方,又怕油簍子漏油,很想自己去看看。可是真的自己去了,又覺得太生意經,而且也失了大富翁太太的身份。和西門太太一說,她就願代她去看了,於是二奶奶用自己的轎子送她去了。」

  亞雄道:「這二奶奶簡直什麼生意都做,走到哪裏也忘不了她的生意。其實她家的錢已很夠她揮霍的了。她又何必如此!」

  二小姐笑道:「你不懂,這是興趣問題。」

  亞雄道:「作生意也會有什麼興趣嗎?」

  二小姐道:「我說給你聽,譬如你囤了十幾件棉紗,在家裏天天看到行市的數目字向上漲,昨天是八千,今天是一萬,明天大概是一萬二,你不感覺到有興趣嗎?」

  亞雄笑道:「這算我多懂了一件事。還有一個疑問,這梅莊的主人,別墅是白讓人遊逛了,還要辦著很好的伙食,給人受用,豈不是他的錢太多了?」

  二小姐道:「你沒有踏進過有錢人的門,你怎會知道有錢人的事!他們有錢的人,彼此也得互相聯絡,在聯絡上,就是甲送乙一座別墅,乙送甲一座莊屋,那都無所謂。要不然,開銀行的,為什麼設著比上等旅館還舒適的招待所招待客人呢?而且受招待的人,照例是謝字都不必說上一個的。」

  亞雄笑道:「銀行還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?他們的享受,和他們以享受去引誘別人,所用的錢,都是存款的戶頭代出的。」

  二小姐笑道:「你在都市里混了幾十年,今天才明白過來嗎!」

  亞雄道:「你別看我是個小公務員,所見所聞,都使我對有錢人沒有好感。我也不相信他們的才具會比我高。」

  二小姐笑道:「書呆子,有錢的人,需要你的好感幹什麼!可是你今天怎麼說出這話來?」

  亞雄道:「你看那個楊老么,一步登天,發了幾百萬元的財,連字都不大認得,會有什麼才具?那個穿西裝的少年,前幾個月還在趕場賣雞蛋呢!多少還是個生產分子,現在有了錢,你看他幹些什麼?」

  二小姐笑道:「走上大路了,我們不談了。」

  亞雄聽了,歎了兩口氣。

  到了江邊,兄妹二人分手。亞雄過江回到他的寄宿舍,一進門,勤務就告訴他,有一個穿西裝的,接連找了他兩次,一會子還要來,請他等一等。亞雄想不出是誰,只好在屋子裏等著,他屋子裏是三張竹子床占了三方,中間是一張白木四方桌子。那上面茶壺、茶碗、紙、墨、筆、硯、破報、舊書,什麼東西都有。亞雄從梅莊那樣好地方走回這裏來,看著這些床上堆著破舊薄小的棉被,作一個小卷,黃黃的枕頭,壓在被條上,網籃破箱子都塞在床底下,竹凳子放在床與桌子之間,四周擋住了人行路,不由得手扶了桌子,坐在竹椅上,出了半天神。

  在屋子裏的同事,都不在家,他有牢騷,也無從發洩,毫無情緒的在桌上亂紙堆裏抽出一本書來看。有個穿大衣戴呢帽子的人,在門口一晃,接著叫了聲「大哥」。人進來了,正是二弟亞英。亞雄便笑道:「勤務說是有個穿西裝的人找我,原來是你,你怎麼這會又回到重慶來了?」

  亞英放下帽子,分開床上的東西坐在床上,笑道:「作生意的人,隨生意而轉,必須來自然要來,既是到了重慶,我也想回家去看看了。」

  亞雄笑道:「你也算衣錦還鄉了。如今衣錦還鄉,不是從前做官的人,應該是作買賣的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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