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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一三〇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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就在這個時候,只見那李狗子匆匆忙忙地跑來了,臉上帶了幾分笑容,彎了腰,伸著頭低聲向亞英道:「就在這裏開一張支票。」 這句話首先教亞雄吃上一驚。記得在南京的時候,他拿著新的十元鈔票,還要請教人,問問是哪家銀行的,更不用問他什麼是支票了。如今是居然會開支票了。他幾時識得許多字,又幾時學會了開支票。其實李狗子是無日不開支票的,他並沒有理會到有人對他這行為感到奇怪。他擠著和亞英坐下,在西裝袋裏先掏出一本支票簿子來,然後又在小口袋上拔起一支自來水筆,伏在桌上寫了一個五萬元的數目,然後在戶頭名下簽了「李福記」三個字,再由身上摸出一個圖章盒子,取了一方小牙章,在名字下蓋上了印鑒。看他的字雖寫得很不好,但是筆劃清楚,至少他把支票上這幾個字已寫得很純熟了。 亞雄如此想著,就不免注意著李狗子的態度,李狗子偶然一抬頭,卻誤會了亞雄的意思,笑道:「大先生覺得這數目不小嗎?這一種事是難說的。有時候兩三倍這樣的數目還不夠,生意人有生意人的打算。有道是暗中去,明中來。」 亞雄知道這話是江南人勸人作慈善事業的言語,便道;「你倒是大手筆,這是向哪個大機關捐上這樣一筆錢?」 李狗子笑道:捐錢?哪裏有這樣大的事,要我捐五萬。上次飛機募捐,我也只捐了五十元。」 他一面說話,一面將自來水筆、圖章盒、支票簿子陸續的向身上收著,笑道:「我還要到那邊去坐坐,也好把這件事辦完。二位在這裏再坐一會,我還有事要請教呢!」 說著在身上掏出一隻銀制的紙煙盒子,打開來,將支票收在裏面,手裏捏著盒子,笑嘻嘻地走了。 亞雄問道:「他真有錢,帶了支票簿子在外面跑,一提筆就是五萬。我看他寫著五萬元的數目,一點也不動聲色,分明是滿不在乎。」 亞英道:「作生意的人,在要下本錢的時候,五百萬,五千萬,也是大大方方的拿出來,動什麼聲色。作生意怕下本錢,那還能發財嗎?」 他說到這裏,正好茶房來收盤子,聽了這話,微微地笑了。亞雄道:「可是聽他那話,暗中去,明中來,並非是下本錢呀!」 亞英等茶房走了,低聲道:「這就是所謂『開包袱』了。不是直接下本錢,也不是間接下本錢。」 亞雄道:「什麼叫『開包袱』?」 亞英笑道:「大庭廣眾之中,你老問這種事作什麼?喝酒吧!」 說著把玻璃杯子舉了起來,眼睛望著哥哥,眼光由杯子口上射了過來。亞雄看這情形,也就明白了一點。只是那李狗子在這桌上開了一張支票就走了,這「開包袱」經過的手續,還是有些不懂。因為亞英不願說,也就算了。 兩人已有微醉,吃過了幾道菜,面對著桌上的一杯咖啡,杯上騰起一道細微的清煙,香氣透進鼻孔,頗也耐坐。隨便談了些家常,但看這大廳裏面電燈都照得雪亮,回頭看窗子外面,卻是一片漆黑。亞雄開始催著要走,卻見李狗子額角上冒了汗珠,臉上紅紅地,手上夾了大衣,拿著呢帽,匆匆地跑了來,笑道:「事情完了,事情妥了,有累二位久等。明天正午,請二位吃餐江蘇館,我們在那裏集合。」 亞雄道:「這不必了。我想明天陪舍弟一路下鄉去一次。他自離開了家庭,家父家母都很惦記著。」 李狗子道:「哎呀!我一直想去看老太爺,至今還抽不出工夫來,真荒唐,真荒唐!」 說著卻又將另一隻空手,拍拍亞英的肩膀道:「我們要辦的那一件事,還沒有接頭,你怎麼可以離開呢?這並非十萬八萬的事,你不要不高興幹呀!」 亞英笑道:「我倒並沒有打算在這上面發多大的財。」 李狗子「哦喲」了一聲,又把手在他肩上連連地拍了幾下,笑道:「小夥子,不要說這話呀!不發小財,怎麼能發大財呢?你老大哥,到如今還不敢說這話呢!」 亞雄見他放出那不尊重的樣子,還自稱老大哥,實在讓人生氣。可是亞英對這樣一個稱呼,並沒有什麼感覺。亞雄雖然並沒有什麼頑固的想法,只是想到李狗子在南京是個拉黃包車的,便覺得他今日衣冠楚楚,一擲萬金,令人發生一種極不愉快的情緒。因此他站了起來,將掛在壁間衣鉤上的那頂破呢帽子,取在手裏,身子走出座位以外,作個要走的樣子。 李狗子現在是到處受人歡迎的一個小資本家,如何會想到有人討厭他?便將拍亞英肩膀的手,伸到亞雄面前來。亞雄卻沒有那勇氣置之不理,也就和他伸手握著。他搖撼了亞雄的手,笑道:「我們自己兄弟,不必見外,明天中午,我到二哥旅館來等候吧。」 亞雄手裏握著他那肥厚的手,但覺自己心裏熱烘烘地,握著一把粗糙的脂肪品。心裏本已想著,是多少肥魚大肉把這小子吃肥了。現在聽了他這一番親熱之詞,便又想著:「我們會成了自己弟兄的。亞英是他的二哥,總算給面子,沒有叫老二,也沒有叫二弟。」 心裏有了這一番感想,臉上便也隨著表示笑容出來。 李狗子依然搖撼了他的手道:「說話算話,決不是空口人情,我明天十一點准到你旅館來奉邀的。」 說著回轉臉來望了亞英。亞英點著頭笑道:「經理賞我們弟兄飯吃,我們還有不歡迎的嗎?」 李狗子大笑,拍著亞英的肩膀道:「我們這位老弟,活潑得很!」 說著把那肥大的巴掌,向空中一舉,作個告別的樣子,然後走了。 亞雄望了他兄弟道:「你何必和他這樣親熱?一個目不識丁的粗人,現在又是個市儈,和他這樣要好!」 亞英笑道:「你這種頑固的思想,在重慶市上如何混得出來?他雖是個粗人,還有三分爽氣,市面上那些鬼頭鬼腦、滿眼是錢的商人,我們不是一樣和他們在一處親熱著嗎?在若干時候以前,我還不是個挑著擔子趕場的小販?是的,在早一些時,我是一個西醫的助手,仿佛身份比他高些;可是也就為了這狗屁的身份,幾乎餓死在這大都會裏了。」 他原是站起來要走的,越說越興奮,又不覺坐了下去,手上端起那殘餘著的半杯咖啡,又喝了一口。 亞雄笑道:「算我說錯了。我們自己的正經話還沒有談,可以走了。」 亞英原也不能說兄長的話錯了,一個青年為了掙錢,和什麼人也合得起夥來,前途也實在危險。只是已走上了這條路,不能不辯護兩句。現在亞雄認了錯,他更沒得可說的,便笑著一同出了大餐館。他已找著上等旅館,開了一間房間,引著亞雄去談了半夜。亞雄算是知道了他來重慶的任務,也瞭解他與市儈為伍自有他相當的理由,直到夜深,兩人才盡歡而散。 弟弟是看見兄長太苦了,每天早晨上辦公室,喝一碗豆漿,吃兩根油條,是最上等的享受,便約了明天上辦公室之前,一路到廣東館子裏去吃早茶。亞雄自樂於接受他弟弟這個約會,六點半鐘便和亞英走上了大街。在半路上,亞英忽然停住了腳步,笑道:「大哥!我們再邀一個人同去吧。這個人雖也是市儈,可是我往年的同學,正和我一樣,逼著走上了市儈的路。他叫殷克勤,也許你認得。」 亞雄道:「以前他老和你在一處,我怎麼不認得!他現在作什麼生意?」 亞英回手向街邊一指道:「那是他和人家合夥開的店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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