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▼第二十四章 人比人 在這一陣歡笑聲中,區老先生卻在暗中著實生了一些感慨。人總是這樣:「凡所難求皆絕好,及能如願又平常。」 這老褚能夠把這話說出來,究不失為一個好人。他心裏如此想著,臉上自有了那同樣的表示,不住地將手摸嘴唇上下的胡楂子,只管微笑。老褚見區莊正一高興,就再三約請作東。區家父子在他這樣盛情之下,只好去赴他這個約會。老褚已略知李狗子如何款待老師,因之他這頓晚飯,辦得更為豐盛。他又知道今天中飯幾位陪客,不大受客人的歡迎,因之除了李狗子外,並無其他外客。 醉飽歸來之後,感慨最深的自是當公務員的區亞雄。沒想到發揚民族精神以血肉抗戰之後,大大占著便宜的人,卻是賣熱水和拉人力車的。當晚在寄宿舍裏,做了一整夜的夢。次日起來漱洗之後,免不了到斜對門,那所斜著十分之三四的灰板小店裏,去吃油條豆漿。他也覺著有些奇怪,接連吃了幾頓肥魚大肉,這早點已減了滋味,喝了大半碗豆漿,一根油條,就不想吃了。 到了辦公室,並沒有什麼新公事,只把昨日科長交下來的公事,重新審核了一道,便可呈複回去。這科長與他同一間屋子辦公。這裏共有三張桌子,當玻璃窗一張寫字臺,是科長所據有的。亞雄和另一個同事,卻各坐了一張小桌,分在屋子兩邊。科長姓王,是一位不到三十歲的青年,曾受過高等教育。他覺得這同辦公室的兩位同事都是老公事,雖然地位稍低一點,他倒不肯端上司的牌子。他來得稍微晚一點,進門以後,一面脫那件舊呢大衣,取下破了一個小窟窿的呢帽子,和大家點了點頭。他上身穿的倒是一套半新的灰呢西服,卻是挺闊的腰身。亞雄笑道:「科長這套衣服,是拍賣行裏新買的嗎?」 他搖搖頭笑道:你想,我們有錢買西裝穿嗎?一個親戚是在外面作生意的,送了我這一套他穿得不要了的東西。又有一個同鄉是開西服店的,說是西服店,其實一年不會做一套西服,無非做做灰布中山服,半毛呢大衣而已。念一點同鄉之誼,要了我三百元的手工,在粗製濫造之下,給我翻了一翻,將裏作面,居然還可以穿。碰巧我昨日理了發,今天穿上這套衣服,對鏡子一照……」 另外那位姓趙的同事,就湊趣說道:「年輕了十歲。」 王科長掛好了衣帽,坐在他的位子上。回轉頭來笑道:「那也年輕不了許多。再年輕十歲,我是十八九歲的人了,那豈不是一樁笑話。」 說著,他回轉臉去,聳了兩下肩膀,從袋裏摸出一盒火柴和一盒俗稱「狗屁牌」紙煙,放在桌上。他且不辦公,先取了一支煙,放到嘴裏,劃了一根火柴,將煙點著。 亞雄坐在他側面,見他深吸了一口煙,向外噴出一團濃霧,頗為得意。本想也打趣他兩句,卻見勤務匆匆地走了進來,低聲道:「部長來了。」 說話時,臉上現著一分驚異的微笑。王科長也「咦」了一聲道:「今天怎麼來得這樣早,有什麼特別的事嗎?我們倒要提防一二。」 說著,向兩位同事微笑了一笑。 亞雄於是停止了打趣的意思,將兩道公事稿子送到王科長桌上去,趙同事也有一張草稿送給科長看。因為這間屋子小,容不了多少人,其餘同科的,在別間屋子裏,都陸續的來來去去,空氣立刻緊張。他們越是怕有事,偏偏就發生了事,部長已著勤務叫王科長去談話。在公事場中,這本是常事,亞雄並未介意,坐著等新公事來辦。把今天的日報取來,看不到三條新聞,遠遠一陣喝罵聲傳了過來。 這聲音耳熟能詳,正是部長的聲音。他們和部長的屋子,同在一層樓上,且在一條甬道之間,相隔不到十丈。這裏無非是竹片夾壁的假洋房,並不怎樣遮隔聲浪。大聲說話,自是聽得到一部分,亞雄不覺放下了報,側耳聽著。那位趙同事,坐在對面桌子上,作一個鬼臉,伸了一伸舌頭。亞雄放下報站了起來,低聲笑道:「怎麼回事?我們大老闆來的這樣早,專門為了發脾氣來的嗎?」 於是悄悄地走了出來,向夾道口上站著,聽到他們的頭兒在那裏罵道:「你們懂得什麼?我看你們簡直是一些吃平價米都不夠資格的飯桶!國家的事就壞在你們這些飯桶身上!」 亞雄心裏一動,他想「飯桶」上面,加上「一些」的字樣,這顯然指的不是一個人。不用說,自己也在「飯桶」之列呀。自己吃平價米的資格,還不夠嗎?然而這幾日,天天吃著肥魚大肉,人家口口聲聲的稱著大先生,要自己去幫忙,就怕是不肯去呢。他這樣想著,又聽到那邊大聲罵道:「你們不幹就滾!」 亞雄聽到這個「滾」字,也覺得一股無名怒火直冒出來,心想這位大爺,近來脾氣越來越大,把下屬當奴才罵,我們這位科長無論怎麼著,是一位大學畢業生,照理他可以稱一個「士」字,「士可殺而不可辱」,為了擔兒八鬥的平價米,值得讓人喝罵著滾嗎?想到這裏臉就太紅了。 這時王科長已走了過來,臉比他更紅,眼睛裏水汪汪的,簡直淚珠要奪眶而出。他見著亞雄勉強裝笑,點了個頭道,「活該!我是自取其辱。我畢業之後,能去擺個紙煙攤子最好,若怕有辱斯文的話,到小學裏去當名教員,大概也不難,為什麼向這個大門裏走!我已口頭辭職了,現在立刻寫辭呈。」 他說著已走進屋子來,鼻子裏哼著,冷笑了一聲,然後坐在他的位子上去。 亞雄走過來,順手帶上了房門,低聲道:「算了,科長,我們的頭兒是這股子勁!」 王科長道:「是這股子勁,把我當奴隸嗎?區先生,你是老公事,怎麼樣的上司,你都也看見過,自己談革命,談民主,談改變風氣,而官僚的排場,比北洋軍閥政府下的官僚還要大,這是怎樣講法!我並非不堅守崗位,半途而廢,但是要讓這班大人物,知道我們這當小公務員的,不盡是他所說的飯桶那樣。我們應當拿出一點人格,抗議這侮辱。可是我當面還是和他很恭順的口頭辭職,免得又有了妨礙公務之罪。現在我立刻再書面辭職,無論准與不准,遞上了呈子立刻……」 亞雄向他搖搖手笑道:「科長,你的處境我十二分同情,可是人家鬧意氣,我們犯不上鬧意氣,事情不幹沒有關係,萬一他給頂帽子你戴,你吃不消呀!再說,重慶百多萬人,哪裏不是擠得滿滿的,辭了這裏的科長,未必有個科長缺等著你,生活也應當顧到吧?」 王科長已經擺開了紙筆預備起草辭呈,左手扶了面前一張紙,右手將半截墨只管在硯池裏研著,偏了頭聽亞雄說話,亞雄說完了,他既不回話,也不提筆,老是那個姿態,在硯池裏不住的研墨。亞雄見他臉色紅紅的,料著他心裏十分為難,便道:「這事不必定要在今天辦,明天不晚,後天不遲。」 王科長搖搖頭道;「明天?後天?後天我就沒有這勇氣了。千不該,萬不該,去年不該結婚。如今太太肚子大了,不能幫我一點忙。家庭在戰區,還可以通郵匯,每月得寄點錢回家。重慶這個家裏,還有一位領不到平價米的丈母娘。這一切問題,都逼得我不許一天失業,其實失業是不會的,擺紙煙攤子,拉車,賣花生米,我都可以混口飯吃,可是面子丟得大了。我丈母娘總對人誇說,她女婿年輕輕的就當了科長,她覺得很風光呢,卻沒有知道人家罵我飯桶。」 說時,他還在研墨。亞雄還想向他規勸兩句,勤務進來說,「劉司長請。」 他放下了墨,跟著勤務去了,這是司長要向他詢問一件公事,約莫有二十分鐘,王科長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,把面前擺著的一件公事仔細閱看。亞雄偷看他,料著已是無條件投降,什麼也不用提了。屋子裏靜悄悄的,空氣裏含著一分怨恨與憂悶的氣味。亞雄心裏頭倒著實憋住了一腔子苦水。到了下班吃午飯的時候,自己一口氣跑到亞英旅館裏,卻見門上貼了一個紙條,上寫:「宏業已到,我們在珠江酒家和他接風。雄兄到,請快來。」 他向那字條先笑了一聲道:「還是他們快活自由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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