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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七六


  老張碰了他一下手臂,又睒了兩下眼皮。魏璧人雖然是看見的,坦然地跟著他們走進了一間精緻的小客室。

  雖然夜深,屋樑上懸下來的紗罩燈,燦爛的亮著,屋角紅木架的火盆,紅彤彤的燒著,炭火氣烘烘地。魏小姐情不自禁地,放下手上的皮包,來脫自己的大衣。老張立刻走過去,把大衣取過去。身後有個聽差,隨著進來,就把大衣交給了他,說道:「送到我屋子裏去。」

  魏璧人看到,也沒有說什麼,只淡笑了一笑。

  趙小鬍子連說請坐請坐。璧人道:「既來之,則安之。坐就坐吧。」

  說著,一歪身在沙發椅上坐下,將腿架著。韓紫蘭看這情形,知道這裏面有幾分僵局,便和她同坐在一張椅子上,笑道:「小魏,今天晚上看話劇去的麼?重慶的話劇是很不錯的。」

  魏璧人道:「哼!看什麼話劇,我們自己這就演話劇,不過我雖在這裏面充個重要角色,我還不知道是誰在導演。」

  她說時,一張瓜子臉兒紅紅的,兩條長眉毛緊緊地皺著,她長長的睫毛,兩隻大眼睛,配著一對靈活的烏眼珠,卻反是增加了三分嫵媚。

  老張雖然感到她言中帶刺,然而看她穿一件綠絨袍子,苗條的身軀,襯著那清秀的眉目,覺得她像一棵嬌嫩的鮮花,實在不忍給她難堪,也只有一笑。趙小鬍子道:「你笑什麼?你不會伺候小姐。」

  璧人道:「趙將軍,別客氣,這樣說話,我們承受不起。我們是個弱女子,一點抵抗力沒有。而且我們為了生活,少不得伺候大人先生們,要我們怎麼樣,還敢不怎麼樣嗎?可是我高攀點,總算是朋友吧,應該給予我一點同情心。把一隻鳥關在籠子裏,怕它飛了,可是要它叫得好聽,還得慢慢來呀。」

  接著她又解釋了一句道:「玩笑是玩笑,真話是真話。」

  老張坐在她們對面椅子上,看了一看臉上透著有點尷尬,約摸沉默了五分鐘,忽然站起來道:「我讓他們預備咖啡去吧。」

  說著,他就走出門去了。韓小姐是很知道他們的,恐怕這裏面或有什麼把戲,先對趙小鬍子凝神望了一下,然後站起來,走到他身邊低聲問道:「明天早上六點鐘開會,你去不去?」

  他道:「我怎麼不去?我到重慶幹什麼來著。」

  韓紫蘭笑道:「你真是個老粗,說話一點也不婉轉。我也不怪你,老張去不去呢?」

  他道:「這個會沒有他,小姐,我學點兒婉轉吧。我可以問你嗎?你為什麼問老張的行動?」

  韓小姐道:「你不要多心,我沒有什麼事。不過我不願你熬夜打牌,耽誤了你的公事。」

  小鬍子腳上的皮鞋跟,撲篤碰了一下響,他挺著腰杆子,立起正來,向她行了個軍禮。韓小姐笑道:「別開玩笑,我是真話,你別這樣辜負了我的好意。」

  說時,站著又靠近了一點,伸出一隻雪白的嫩手,拍拍他肩上的灰塵,看到有兩根短頭髮,將指頭輕輕地彈去,笑道:「老趙,你別大意了,我是很關心你的。這話說著,你會不肯信,我何以關心你?你要知道,我們雖然見面日子較少,可是我們認識多年了,我雖是一個弱女子,究竟受了相當程度的教育,我不會不明大義,像你這樣在前方為國家民族苦幹的人,到了後方來,我不能不給你一點溫暖。」

  趙小鬍子坐下去了,左手夾著一支燃了的煙捲,不曾送到口裏去吸,也不曉得扔下,聽了這一番柔軟入骨的話,竟是發了呆。倒是在一旁坐著的魏小姐,有點疑惑,她無緣無故的給他灌上這麼些米湯幹什麼?不由得連連睃了她兩眼。韓小姐全副精神都在老趙身上,就沒理會到身邊有人注意,依然坐在沙發椅子扶手上,將手搭了小鬍子的肩膀,繼續的向小鬍子喁喁情話。

  趙小鬍子最後笑道:「我向你提出過要求,請你到桂林去,你又不幹。」

  韓小姐道:「我不去的原因,今天就是一個例子。我不要你熬夜,你偏要熬夜。到了桂林去,你更不會聽我的話了。」

  聽到這裏,魏璧人覺得這問題慢慢的歸到自己身上來了,正待向下聽時,又一個穿西裝的朋友,站在門邊,向魏小姐笑嘻嘻的點了個頭道:「魏小姐,到這邊小客室來坐坐,好不好?」

  魏璧人靜坐在一邊看韓小姐情話,當然是無聊的事,便起身相迎笑道:「吳先生也住在這裏。」

  她口裏說著,就隨著他走了出來。所說的那間小客室,在這間客室對面,須繞過一道樓上的回廊。當她走著的時候,吳先生在身後問道:「魏小姐,你冷吧?」

  她哧的一聲笑道:「你以為我是紙糊的呢。實說吧,我是《水滸傳》上的話,水裏水裏去,火裏火裏來。」

  吳先生且不駁她的話,在她身後作了個鬼臉,又伸了一伸舌頭。魏小姐說完了,回頭來雙目向他看看。吳先生急了,低著頭亂咳嗽了一陣。魏璧人抿嘴微笑著,並沒有說一個字。

  她看到那垂著白布門簾子的一扇門裏面,電燈通明,在門簾子縫裏,看到裏面一套小沙發,圍了一張小茶桌,並不曾設有床榻,料著就是這裏了。掀開了門簾自己先進去,就在沙發上架起腿來坐著。吳先生跟著進來,就伸手要去打茶桌上的叫人鈴。魏小姐伸手將他攔住了,沉著臉道:「吳仁信先生,有什麼話,咱們就說吧,不要拖泥帶水。你若是沒有什麼秘密交涉,怎會約我到這裏來呢?」

  吳仁信點著頭笑道:「魏小姐是個絕頂聰明的人……」

  壁人翻了眼皮,向他望著又淡淡的一笑道:「難道你也向我進攻?你向我說這麼一個求愛的話帽子。」

  吳仁信鞠了個躬道:「言重言重!不敢不敢!」

  吳仁信也扭了兩扭身子,笑道:「若真不說,我也交不了卷,乾脆我不用三彎九轉了。」

  說著在身上摸出了一個小小的藍錦綢盒子出來,雙手捧著,放到茶桌上,笑道:「張三爺說,這不成敬意,請你笑納。」

  魏璧人對那盒子看了一眼,點點頭笑道:「不用看,我就知道裏面是什麼東西,不就是送小黃那一枚綠寶石戒指,小黃不要,他留著帶回去送太太做覲見禮的麼?這樣的綠寶石戒指,我起碼有一打,我轉送你吧。你送到拍賣行裏去,也許可以賣千把元。」

  說著,把面前那錦綢小盒子,向茶桌中間一推。

  吳仁信鞠了個躬道:「小姐,你的脾氣發完了沒?」

  魏璧人道:「沒有,等你們的三爺把汽車送我回到了家裏,我才不發脾氣。」

  吳仁信道:「魏小姐,我告訴你一點好消息,東線我們快要大反攻了。」

  璧人將頭一扭道:「我不要聽這些好消息。」

  吳仁信見任何說法都說她不動,這就把那錦綢盒子打開,露出裏面亮晶晶的一顆鑽石戒指,那鑽石足有小蠶豆大,然後再送到茶桌沿上放著笑道:「請你看看,並不是綠寶石的呀。」

  魏小姐向那鑽石戒指睃了一眼,微微地笑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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