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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一七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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亞英放下茶壺,且不喝茶,兩手交叉著,合抱了拳頭,將手肘橫了靠在桌沿上,很快地看了她一眼,然後又望到點心碟子裏去,臉色沉著了,還是用那不大高的聲音,答道:「我決不是開玩笑,可是我又沒有那勇氣敢和你說。」 青萍將面前一隻空茶杯子向桌子中心推了一推,也將手肘橫倚靠在桌沿上,向他笑道:「你就勇敢一點吧!碰了我的釘子,反正當面也沒有第三個人。」 亞英道:「我覺得……」 說著他扶起筷子來,夾了一塊馬拉糕,但他並不曾吃,將糕又在面前空碟子裏放下了,筷子比得齊齊的,手扶了筷子頭,因道:「抗戰已經幾個年頭了,我們青年……」 青萍將手搖了兩下,笑道:「我們兩個人談話,哪裏還用得著自『七七事變』以來那一套抗戰八股?乾脆,你自己要怎麼樣?又打算要我怎麼樣?」 亞英抬著眼皮看她一眼,覺得她顏色很自然,便道:「我自己沒有什麼可說的,我想勸勸你,可不可以把無味的應酬減少一點?」 青萍先是微微一笑,然後說道:「對的,我要避免一切應酬了,不但是無味的應酬,就是有味的應酬,我也要避免,只是我有個等待。」 亞英聽到這裏,忽然省悟,起來將身子挺了一挺,因點著頭道:是的,你有一件事托我,我沒有替你辦。」 青萍笑道:「你說的是要你對付那個姓曲的,只要他不來麻煩,我也就不睬他了。」 亞英道:「那麼,他現在沒有來麻煩你?」 青萍道:「你給我一支香煙吧。」 亞英在身上摸出煙捲盒子來給了她一支煙,她將兩個細嫩的手指,夾著紙煙,放在唇裏抿著,燃著了,一偏頭,噴出一口煙來,煙像一枝羽毛箭向前射出去。她然後微笑道:「他為什麼不來麻煩我?也許一會兒就會來麻煩我,這不去管他。你打聽出來,他到底是什麼身份嗎?」 亞英道:「打聽出來的,他不是你說的叫曲子誠,實在的名字是曲芝生。碰巧李狗子就和他有來往。」 青萍對於這個消息覺得很興奮似的,將身子一挺,望了他道:「那麼,你一定知道他的實在身份了。」 亞英道:「據李狗子說,他在公司和銀行裏,都掛上了一個名,無非辦辦交際的事情,沒有什麼了不起。這姓曲的自己卻是很有手法,替文化機關辦了一個西餐食堂,開了一家五金號,又開了一家百貨店,這一切他自己都不出名,所以你打聽不出他究竟是哪家的老闆。為什麼不肯出名呢。據李狗子說,他真正的事業,原不在此,他自己有兩部車子,西跑昆明,東跑衡陽,而同時還和幾個有車子的人合作,他們手上操縱有大量的遊資。什麼貨掙錢,他們就運什麼進來。到了重慶,貨也不必存放,在市區裏郊外有好幾處住宅,暗暗的作了堆棧。他們這樣作,把一切納稅的義務,相當的都避免了。掙一個,是一個,所以在城裏開幾個字號,不過是作吐納的口子與辦貨入口的幌子,必不得已,這才把字號拿出來,總而言之,他是一個遊擊商人。」 青萍斟了一杯茶端了慢慢地喝著,微笑道:「那麼,他不是社會上的一個好人。」 亞英道:「我現在經商了。商人對於現在的社會,你看有什麼貢獻吧。他還是遊擊商人呢,這是商界的一種病菌,沒有遊擊商人,商界上要少發生很多問題。」 青萍道:「那麼,你對於這一個遊擊商人,是不同情的了。」 亞英對於這個姓曲的,本是無好惡於其間,若談到作生意,自己何嘗不是作生意,自己何嘗不是流浪商人。只是青萍所說,他屢次追求她,這很有點讓自己心裏不痛快。在不痛快之中,就情不自禁的拿出正義感來,向姓曲的攻擊了。他看到青萍臉上紅紅的,似乎是生氣,又似乎是害羞。她將舉起來的茶杯沿,輕輕地碰著自己的白牙齒,眼珠在長睫毛裏向桌面注視著。亞英道:「你不用沉吟,我同意你的辦法,懲這小子一下。」 青萍眼珠一轉,放下了茶杯,向他低聲笑道:「別嚷呀!傻孩子。」 說著她將皮鞋尖在桌子下面踢了兩踢亞英的腿。亞英在她這種驅使之下,比她明白的指示去對付曲芝生,還要願意得多,便正了顏色道:「不開玩笑,我覺得對於這種人,用不著談什麼恕道,上次你寫給我那一張字條,你只指示了我的方針,並沒有指示我的方法。」 青萍微笑了一笑,又向周圍看了一看,笑道:「我怎好指示你什麼方法呢?我們的關係,不過是朋友而已,我還不能夠教你替我太犧牲了。」 亞英道:「這是什麼話!朋友就不能替朋友犧牲嗎?」 青萍點著頭笑道:「我若讓你白犧牲,那我太忍心害理了。」 亞英也忍不住笑了,望了她,把頭靠在肩膀上,作個涎皮賴臉的樣子,因道:「你能說出這話,你就不會讓我白犧牲。」 青萍笑道:「你很會說話,但是……」 她端起茶杯來又喝了一口茶。亞英卻也不作聲,將筷子夾著碟子裏一塊杏仁酥,不斷的分開,把那杏仁酥,夾成了很多塊,青萍笑道:「誠然,我不會讓你白犧牲的。我給你一個很興奮的消息,我可以……」 亞英看她臉上帶一點笑容,眉毛微微揚著,透著有幾分喜意。亞英突然的將筷子放下來,兩手按了桌沿,瞪眼向她望著。她笑道:「你立刻興奮了,實在,你也是可以興奮的。」 說著點了兩點頭道:「你鎮定一點,聽下去吧。我可以和你訂婚。」 亞英果然心裏震動了一下,把身子向上一挺,但他立刻鎮定了,笑嘻嘻地望了她道:「你這話不會是開玩笑嗎?」 她還端了那杯茶,慢慢地抿著,微笑道:「你相信,這婚姻大事,有開玩笑的嗎?自然也許有,可是你看我黃青萍為人,是把婚姻大事和人開玩笑的嗎?」 亞英只管笑著,手裏拿了茶杯,卻有點抖顫,望了這鮮花一樣的少女,卻說不出話來。青萍在茶杯沿上瞟過眼光來,掃了他一下,將牙齒微微咬了下嘴唇,對茶杯注視了一會,因道:「這話我早就可以對你說。可是我想到你的家庭未必是歡迎我的,我不能不長期考慮一下。可是我又怕老不和你說明,你會感覺得希望太渺茫了。你以為我是傻子嗎?你老是向我表示著前途失望。」 亞英嗤嗤地笑道:「我聽了這消息,不知道要對你說些什麼是好。不過你既宣佈了這個好消息,哪一天定規這件事呢?」 青萍道:「我說了,就算定規了,還另要什麼手續?」 亞英道:「我應當奉獻你一個戒指吧?」 青萍道:「我們不需要那些儀式……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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