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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八八


  西門德哈哈笑道:「這是笑話了。難道從今以後,你就永遠守在家裏不出門了嗎?」

  她坐到桌邊椅子上,手按住了桌子,像個出力的樣子,要把今天弄的這一大疊笑話都說了出來。她突然一轉念,就是讓丈夫看輕了,那也不好。男人不能有錢,有了錢就要作怪。作太太的總別讓丈夫看輕了,尤其是丈夫得意的時候,應該表示著比丈夫還不在乎。

  她這樣想著,就依了西門德的提議,悄悄的到牌桌上,告訴了青萍:亞英也來了,午後同路過江去。青萍輸了幾個錢,原沒有介意,打完了,以大輸家的資格表示停戰,其餘三家自無話說。另一桌也因主人並沒有留大家吃晚飯,自也跟著散場。西門太太將女客一個個的應酬著走了,到了屋子裏,就向小沙發上斜躺下。西門德看她人既不動,話也不說,顯然是累了。心裏雖想著:好端端的請什麼客,這不是活該嗎?可是他也沒有直說,向她微微一笑。

  亞英和青萍這時對坐在隔壁屋裏的椅子上。亞英覺得黃小姐那一份美麗,隨時都在增漲,真是越看越有味。想找兩句話和她說,一時倒不知從何說起,又因主人主婦,全不在屋子裏,而且隔壁送出博士嘻嘻的笑聲,覺得他們今天實在是太高興了,便笑道:「你老師家裏,今天有什麼喜慶大典吧?我們似乎應當表示一點敬意才好。」

  青萍道:「我也摸不著頭腦,正要問你呢。你和他們家作了很久的鄰居,應該比我還知道。」

  亞英笑道:「讓我來想想。」

  於是他搔著頭髮低頭沉思了一會。這時西門德口銜了雪茄,臉上抑壓不住心裏發出來的笑,踱著緩步走出來。正要偷看這一對未婚夫婦的態度,把兩人的話聽了一半,因笑道:「什麼喜慶事也沒有,我太太有這麼一股子勁,忽然想到要請客,才覺過癮,她就請客。不過這在先生支出的帳上,多付出一些款子而已。」

  亞英知道博士夫婦的脾氣,有時先生站在上風,有時又是太太在上風,但站在上風的人,又很容易的落到下風。今天太太在高興頭上,博士迭次站在上風,截至現在酒闌人散,西門太太已感到疲乏,高興的高潮,業已過去,這就應該煩膩了。博士自己也是在高興頭上,還只管向夫人加以批評,可是在旁觀者的眼裏,此風也不可長了,於是把話題撇開來,笑道:「過江去,我還有點事,假如博士和太太要過江的話,我們就走吧。」

  西門太太這就在屋子裏隔了門插言道:「你二位請便吧。我有點不舒服,我不能勞動了。」

  青萍聽到說師母不能勞動,便跑到裏面屋子裏來探望,見她斜躺在小沙發上,兩手十字交叉的放在胸前,微微地閉了眼睛。看那樣子實在也是疲倦的不得了,因握了她的手笑問道:「師母還是喝醉了吧?」

  她是微閉著眼的,這就微睜了眼睛,笑道:「吃過飯都兩三個鐘點了,要醉我早就醉了,還等著現在嗎?我四肢無力,也說不上是哪裏有病。」

  說著,打了個無聲的呵欠,伸著半個懶腰。可是她坐在椅子上,動還不曾一動。青萍道:「那麼我們就先過江了。明天我們在溫公館會。」

  西門太太點點頭,並沒有說什麼。青萍告辭出來,向亞英丟了個眼色,這在他,比得著一道緊急命令還要感到有力,立刻起身向主人主婦告辭。

  西門德並沒有要緊事過江,送著客人走了,就回房來看太太。見她還是那樣躺著,就笑道:「不要真的累出病了。」

  她笑道:「什麼道理,好好兒的會病了,我是北平土話所說,這是錢燒的吧?」

  西門德笑道:「不要讓外人聽到了笑話,我們這才有幾個錢呢?就會把人燒病了。」

  西門太太笑道:「真有那麼點。這個地方,雖然在江邊上,對面就是重慶。可是這裏是山上,人家很稀少,晚上治安有問題。依著我的意思,我們搬到城裏去住吧。不過城裏也不好,我又愛制點東西,倘若有了空襲,縱然有好防空洞,也不能把東西搬到洞子裏去。最好是找一個治安很好、而對空襲又安全的地方……」

  西門德不等她說完,靠了她旁邊的椅子坐下,拍著她肩膀笑道:「最好是進城又便利。」

  西門太太將他的手一推,撇了嘴道:「你想,誰又不作這樣的想頭?你不要和我說話,讓我自己靜靜地在這裏安息一會兒。」

  博士見她將兩手高舉,抱著頭斜躺在椅子上,又閉了眼睛,便也不再打攪她,悄悄地走了出去。

  西門太太雖是閉了眼睛的,心裏總還在想著這個地方人家太少,總怕有點不安全。她慢慢地想著,慢慢地有點模糊不清,忽然看見搶進來幾個彪形大漢,拿棍子的舉了棍子,拿馬刀的舉了雪亮的大馬刀,不由分說,將自己圍了。其中一人,像戲臺上扮的強盜,穿著紅綠衣服,畫了個綠中帶紫的大花臉,將一支手槍,對了她的胸膛,大聲喝道,「你丈夫發了上千萬的國難財了,家裏有多少錢,快拿出來!」

  她嚇得周身抖顫,一句話說不出來。那花臉道:「快說出來!要不,我就開槍了。」

  她哭著道:「我們沒有現錢,只有銀行存款的摺子。」

  綠花臉後面,又有個黑花臉道:「你還有金珠首飾呢?」

  她嗚嗚地哭著,還沒有答覆出來,又有人道:「哪有許多工夫問她的東西,無非都在這幾隻箱子裏,我們都扛了去吧。」

  只這一聲,這些彪形大漢,哄然一聲,亂扛了箱子就跑。其中有兩個人,卻找來了一串麻繩,將她像捆鋪蓋捲兒似的,連手帶腳,一齊縛著,周身一絲也動不得。她眼見那些人奪門而去,心裏要叫救命,口裏卻無論如何也叫不出來,急得眼淚和汗,一齊湧流出來。

  西門太太在又急又怕當中,越是喊叫不出來,越是要喊叫。最後急得她汗淚交流的時候,終於喊出來了,「救命呀,快快救命呀!」

  她喊叫之後,立刻有人喊道:「怎麼了,怎麼了?」

  她聽出了那聲音,是博士說話。睜眼看到博士平平常常站在面前,立刻跳向前抓住他的手道:「嚇死我了。」

  她一面說著話,一面望著四周,見自己屋子裏一切都安好如平常,大概天是昏黑了,電燈正亮著,其次是剛才那幾個花臉所搶去的箱子,好端端的還在那裏,自己身上沒有一點傷痕,更也不曾被一根繩索捆綁著。凝神想了一想,原來是一個夢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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