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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一九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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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時,茶房送上代用品咖啡來了。她端著咖啡杯子,將嘴抿了兩下,微笑道:「我們是生朋友,我不便詳細的說,彼此過往久了,你自然就明白了。」 她將胸脯舒了一下,像要歎口氣的樣子,結果又忍回去了。 曲芝生自在暗地裏揣測了她幾分出身,不過看到她住在溫公館,又曾自己駕著小座車到郊外去遊玩,料著她也不會為生活而煩惱。現在聽她的話,好像是很有點經濟不自由,這也不必研究。不過她說彼此過往久了,自然就會明白,大有引為一個知己的趨勢。這種女子大概是不大容易用物質去引誘,只有青年男子是她們所追求的目標。自己說是票青衣的,大概這是她愛聽的一句話了,便笑道:「是的,自然人生一方面要有生活趣味,一方面為了企圖得著這份趣味,也不能不找點錢。」 青萍就抬了眼皮對著他臉上注意了一下,笑道:「那麼,曲先生經營了許多事業,難道就為的是票青衣的這一份趣味?」 她這句話說出來,是十分的輕微,只讓對方的人,聽到一些聲音。不過曲芝生的全副精神,都注意在黃小姐身上,她說著什麼話自不會不聽到。這正是自己猜著了,她愛一個票青衣的青年男子,這就立刻在心裏感受到一種奇癢,便也情不自禁地在西服衣袋裏,抽出一條花綢手絹,擦摩了兩下臉腮,笑著點頭道:「黃小姐說得對的,我就是注重人生趣味。我若不是為了人生趣味,我還不去經營這些商業呢。」 青萍又向他臉上看了一看,笑道:「這樣說來,曲先生對於玩票,倒是一個中心信仰,什麼時候唱戲,我一定要去瞻仰瞻仰。」 他笑道:「怎麼說瞻仰,那簡直要請黃小姐指導。」 青萍笑道:你們貴票社裏,也有女票友嗎?他道:「有的,只是不十分高明。儘管上後臺,沒關係。那裏女賓很多。」 青萍微笑著,沒有說什麼,呷了兩口咖啡。曲芝生笑道:「我冒昧一點,請教一聲,不知道你可有這興趣,也加入我們這票房?你若是肯加入,我想全社的人都會表示歡迎。」 青萍笑道:「那是什麼緣故呢?他們知道我也登過台的嗎?我只是玩過兩次話劇而已。」 曲芝生道:「會演話劇的人,若是肯演京劇,那一定演得更好。因為在表情方面,是比演老戲的人好得多。黃小姐有沒有這個興趣?若是不願公演的話,就不必公演,可以每選星期二、四、六,到我們社裏去消遣消遣。這是正當娛樂,花錢又很少,比吃酒賭錢,那要好得多。」 青萍笑著點點頭道:「好,再說吧。」 曲芝生聽她的話,竟是沒有拒絕,今天是初次單獨的暢談,也許她不肯表示太隨便的原故,便道:是的,總也要黃小姐抽得出工夫來。不過我要聲明一句,我社裏的社友,都是知識分子,很整齊的。青萍笑道:「好的,哪天有工夫,我到貴票房去參觀一次。」 說到這裏,她把聲音低了一低。眼皮向下垂著,似乎有點難為情,笑道:「這份事可得守秘密。」 「秘密」這兩個字,曲芝生聽了是奇受用的,笑道:「那一定。就是黃小姐不叮囑我,我也曉得的。不過我可不知道黃小姐哪天有工夫,無從約起。」 青萍道:「你們不是每逢二、四、六有集會嗎?反正我在這個日子找曲先生好了。貴公司電話多少號?」 說著,在她紅嘴唇裏,又露出雪白的牙齒微微一笑。曲芝生沒想到她肯打電話來找,只覺滿心抓不著癢處,立刻在身上掏出一張名片和自來水筆來,望著她笑道:「這名片上的電話號碼,那是我普通應酬上用的。我另外開兩個電話給黃小姐,你每逢星期二、四、六下午四點起,打這兩個電話一定找得到我。至於名片上原有的號碼,請你隨便打好了。黃小姐只要說是銀行裏叫來的電話,我就明白了。不過黃小姐不願說出貴姓來,需要事先給我一個暗號才好。」 他說到這裏,也就覺得有點尷尬意味,臉上也止不住他那份得意的笑。青萍看了他一眼,笑道:「其實就說姓黃,也沒有關係,不過你要覺得不妥的話,我就說姓張吧,這是一個最普遍的姓。」 曲芝生笑道:「好的,以後我記著張小姐就是,那麼,我在朋友面前也介紹你是張小姐了。」 她抿嘴一笑道:「那隨便。」 說時,她垂了眼皮,眼珠在長睫毛裏轉了一轉。 曲芝生沒想到一餐飯的時間,對這位小姐進攻有這樣大的進步。他看到她那分含情脈脈的樣子,原來認為她是一位大家閨秀,或者一朵驕傲的交際之花的觀念,就完全消滅了。他感到是自己年輕漂亮,征服了這位小姐。同時自己究竟也有點闊綽的形式,在身份上也可以配得過她,所以她心裏一動,她就首先的在咖啡座上和我說話了。今天,她在這桌面上,只管眉目傳情,那是有意思的。大膽的就再向她說兩句進步的話吧。他正這樣的打量著,沉默了兩三分鐘,沒有說話。黃小姐抬起手錶來看了看,笑道:「糟了,已過了十分鐘了,我還要趕公共汽車呢。」 說著她已匆匆地站起來穿大衣,袖子剛穿上,將手皮包向左脅窩裏一夾,右手伸出來和他握了握,笑著道兩聲謝謝,轉身向外就走。曲芝生一半猜著她今日來赴約,是秘密行為,她這匆匆地走,也是情理中事。可惜她走得太匆忙,竟沒有把她參觀票房的時間決定。他站著出了一會兒神,仿佛那衣裳上的香氣,還圍繞在左右不曾散去。回想剛才這個聚會,卻是一生最好的幸運,生平真還沒有和這樣年輕而又漂亮的小姐交過朋友。於是坐下來喝著那杯已涼的咖啡,對今天的幸遇加以玩味。他這雙眼睛,也就不免向黃小姐剛才所坐的地方看去。卻見那小白圍布,捏了個團團,放在桌沿上,布下面露出一塊紙角,這紙是潔白堅硬的,不就是剛才所看到的那張合同紙嗎? 他立刻站起身來取過來一看,正是那紙合同。心想:這樣要緊的東西,怎麼可以失落了。不但是筆很大資金的損失,而且還免不了一場官司呢。趕快追出去交給她吧。這樣想著,也來不及向茶房打招呼了,拿了那張合同,就向門外跑。站在屋簷下兩邊一看,並沒有看到黃小姐的蹤影。癡站了一會兒,只好走回餐堂去。茶房以為這位客人忽然不見,是吃白食的,正錯愕著,這時看到他從容地走進來,便又斟了杯便茶送上。曲芝生笑道:「你以為我溜了吧?剛才這位小姐,失落了一樣東西,我追著送上去。」 茶房笑道:「那不要緊,黃小姐常來我們這裏的。請你先生留在櫃上,轉交給她就是了。」 曲芝生問道:「你認得她嗎?」 茶房笑道:「黃小姐怎麼會不認識,從前她常和溫五爺來,最近她又常和區先生來。」 曲芝生沉吟著道:「區先生!哦!這個人我認得,是個穿西服的,約莫二十來歲。」 茶房道:對的,二十來歲,也是你先生的朋友嗎?曲芝生對這句話倒不免頓了一下,然後點著頭笑道:「是的,我們認得的。」 茶房自不能久立在這裏陪客人擺龍門陣,說完這句話也就走了。 曲芝生會過了帳,靜靜地在餐桌上坐著出了一會兒神。心想:溫五爺是她的義父,她自然可以和他常來。這個姓區的是個二十來歲的西服少年,也和她常來,這就可玩味了。至少,這個人和自己相比,那是更接近的了。她丟了這張合同,決不能淡然處之,一定會到這裏來,等她來了,就可以借茶房認得她的話,試探她的口氣。 可是他這個想法,竟是全不符合,約莫坐了半小時,也不見黃小姐回來。他想著,大概她還沒有發現合同失落了。只管獨自在這裏坐著,那也不像話,便起身叫了茶房來,另外又給了他一百元錢小帳,叮囑黃小姐來了,務必告訴她,她失落的東西,曲先生已經拾著了。當然,替她好好保存,請她放心。若要取回這東西,請她給打個電話,立刻可以送去。或者由黃小姐來取也可以。說完,這才出門去忙他的私事。不過曲芝生身上揣著這一紙合同,究是又驚又喜,驚的是這關係太大,喜的是有了這東西在手上,不怕黃小姐不來相就。果然,在下午兩點鐘的時候,就是一個張小姐打電話來找他。心裏明白,黃小姐已實行暗約了。立刻去接著電話,那邊嬌滴滴的聲音先笑道:「曲先生,我先謝謝你了,多謝你替我保存那個重要東西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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