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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九


  曲芝生笑道:「你若是想在他面前作點人情的話,就不必敲他的竹杠,照今天的黑市賣給他。這樣,你至少不吃虧,等於拿這個賣給別人一樣。」

  商梓材喝著可可,緊緊地皺了眉頭子笑道:「如此作法,我要吃好幾十萬元的虧。管他呢,我圖他下次幫忙,就賣掉他吧。夜深了,我也不再去找別人了,煩你打個電話給他,我們在什麼地方交付?」

  曲芝生道:「你也不必再跑,吃過稀飯,你就回府吧。他開給我的三張支票,我先給你。你若是怕有退票的嫌疑,你的盧比可以明天交給我,我替你擔上這個擔子。請他明天一早補給我三張支票。反正我在明日十二點鐘以前有錢,就太平無事。」

  說著他就在身上摸出三張支票,很痛快地交了過去。

  姓商的雖疑心這裏面多少有點槍花,但接過支票去一看,支票果然是別人出的,也許曲芝生是真肯幫忙,把人家給他的支票,先拿出來墊用一下。或者他可以借此向姓萬的賣點人情,只要自己不吃虧,也就不必追問了。於是就在這經理桌上開了一張收據,收到若干元支票三張,並注明次日以盧比若干歸還,身上帶有私章,也蓋上了。便向曲芝生拱拱手道:「費神費神,明天准按約辦理。」

  曲芝生倒是鄭重了臉色道:「老兄,這個可開不得玩笑的。」

  商梓材笑著將手指了自己的鼻子尖道:「這個還好玩笑,難道我以後不想在重慶混了嗎?」

  這樣說著,於是大家又笑起來了,算是快快活活的吃了那頓稀飯,盡興而散。

  到了次日早上九點鐘,比期開始忙碌的時候,曲芝生就來到銀行裏和商梓材來要盧比,說是那姓萬的非見現貨不給錢,自己的錢既拿出來了,現在可有點周轉不動。商梓材比期的難關總算解除了,不能不替承手人擔當。那三張支票已在銀行對照過了,毫無問題,也沒有理由把盧比壓著不給人,於是和銀號裏經理商量之後,就全數交給曲芝生。在錢交出去之後,自然沒有什麼新的感想。可是在錢交出三小時之後,銀行界就盛傳著盧比漲價了。

  商梓材立刻向幾處打電話一問,經回電證實,果然是漲價了,而且是跳漲,一漲就漲了百分之三十。他這才恍然曲芝生這小子處心積慮,把這批盧比弄去,原來是他預先知道盧比要漲價的。這只怪自己不好,不在銀行界兜圈子,向他去商量頭寸。那四十萬元不替他轉期,總算給他從從容容報了仇去了。盧比是已交給人家了,還有什麼話說呢?坐在自己的辦公室裏,只管氣得亂捶桌子。

  曲芝生拿了這票盧比,在皮包裏放好,向脅上一夾,高高興興地走上大街,預備拿著這批財寶回南岸去享受,可是只走了一截街,就見黃青萍小姐,直接迎上前來。曲芝生還沒有打招呼,她已是將一隻白嫩的手舉起來,向他招了幾招,滿面春風的帶著微笑。他覺得彼此是很熟了,立刻迎上去對她笑道:「我一直惦記著你的電話,而你竟沒有電話來。」

  她道:「我知道今天是比期呀。你不會有工夫到票房裏去。而況現在才上半天呢,也不是娛樂的時候。」

  曲芝生道:「我不是說這件事,昨晚咖啡館的事你忘記了嗎?」

  青萍笑道:「哦!你以為我會把這件事在電話裏告訴你嗎?這事已過去了,可是總得多謝你惦記。」

  她口裏說著,腳下便開始行走。曲芝生情不自禁的,也就隨在她旁邊走,因道:「黃小姐現在上班去?」

  她笑了一笑,臉上又表示著躊躇的樣子,略點了兩下頭道:「我今天上午沒事。」

  說著,回過頭來轉著眼珠望了他,又是微微一笑,再問道:「你相信不相信?」

  曲芝生對於她這個動作,覺得嫵媚極了,同時也不知道她這話是什麼意思,心裏一陣慌亂,也就想不到怎樣答覆,只有笑著,跟在後面走。

  青萍並不回過頭來,只悄悄地問道:「你中午有約會嗎?」

  他笑道:「我已經把事情交代過去了。還有些小帳目,那用不著我自己跑。我也沒事,就請你吃中飯,要吃得舒服一點。我找一家熟識的下江館子,要兩個拿手菜,你看如何?」

  青萍笑道:「不,我請你。你忘了我是應當謝謝你嗎?不過你要去哪一家館子,我都可以聽便。」

  曲芝生看了看表笑道:「現在快十一點,要吃飯也可以吃了,我們這就去好嗎?」

  青萍又回轉頭來向他望著笑,眼皮一撩,烏眼珠在長睫毛裏轉動著,似乎在這動作裏,就向他說了句什麼話。然後用很輕微的聲音答道:「我也有幾句話要和你談談,找個最好可以坐著談談的地方。」

  曲芝生聽了這話,覺得全身的毫毛孔都鬆動了一下,連說「那是自然,那是自然」。於是就很高興的把她引到一家江蘇館子裏來。茶房立刻把他二人引到單間裏去。青萍先站在窗子口上向外望了一望,然後隔了桌子角,與曲芝生坐下,將手提包隨便一放,就放在他面前。

  曲芝生對於這種小事,自不怎麼加以注意。他所注意的,倒是黃小姐嘴上塗的口紅和她頭髮上燙的波紋。黃小姐向他轉著眼珠微笑道:「你有什麼新感想,老是對我臉上望著?」

  曲芝生真不會想到她有如此一問,覺得用什麼話去答覆她,都不怎樣妥當,只好依然微笑著。青萍倒是很坦然的樣子,淡淡笑道:「現在雖然說是社會上交際文明得多了,可是男子和女子交朋友,總不能十分自然。」

  曲芝生道:「這話怎樣解釋呢?」

  青萍笑道:「比如你我之間吧,你總覺得有點新奇的滋味在裏面,不免老向我看著。」

  曲芝生看她面色很自然,便道:「黃小姐假如你不嫌我說話冒昧一點的話,我就直率地說出來了。平常一位小姐,若是裝飾得很好的話,猛然看著那總是很美的,可是看得稍久了,慢慢地就要把缺點完全暴露出來。黃小姐呢,卻是不然,越看越好看。因之,我只要有機會,總得向你多看看。我還得聲明一句,我這全是仰慕的意思,你不以為我這種舉動有點冒昧嗎?」

  青萍笑道:「這就是我說的,你有點不自然了。假如你交女朋友,和交男朋友一樣的看待,你就不會說看我就是冒昧,更也不會老看著我。我這個人的性情,你還不能摸著。我一切舉動都是坦白與自然,這樣的作風,不免有人看著近於放蕩。但是我也隨他們去揣測,反正我覺得怎樣自由,我就怎樣的去作。男人對於不認識的女子,倒還是贊成她自由的,若是成了朋友,那就不這麼想了。」

  曲芝生聽她這話,不待仔細考慮,就可以玩味到她言外之意,是說自己對她有了佔有欲。女人到了承認對手方佔有了,這交情已不是一個平常的朋友了。心裏一高興,就覺得手足失措起來,不住的將手摸了臉又摸了頭髮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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