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小西天 | 上頁 下頁


  程志前以為他們是感謝帶他們出去遊歷,因而感謝的,也連道這不算什麼。當時說得高興,盡歡而散。因為程志前約好了,次日七時出發,所以張李二人到了早上五點鐘,就跳下床來。照著他二人的意思,以為這個時候,必定是很早的。殊不知他們下床以後,旅館裏人,已經是來往不絕。

  張李二人倒嚇了一跳,恐怕是起來晚了,程先生已走開。趕緊走到志前窗外向裏面張望著,見他側了身子,在床上鼾睡未醒,這才算是放了心。於是兩個人靜心靜意地在屋子裏等候著。始而是聽到程志前醒了,後來聽到他洗臉喝茶了,後來又聽到有茶房引了個人進去回話。一會兒功夫,他來喊道:「張先生李先生起來了嗎?現在我們可以動身了,吳廳長沒有來,只派了車子來。我們這車子是要寬鬆得多。」

  李士廉聽到,心想,我們第一天到,第二天就去游周陵,哪有這些閒情逸致?老實說,完全就為的是會會吳廳長。既是他不去,我也不要去了。他如此想著,推諉的話,還不曾說出來。張介夫道:「好極,好極,我們就去罷。」

  士廉聽介夫已經答應了,自己卻也是推諉不得。因為程志前和吳廳長兄弟相稱,主席又請過他吃飯,總以不得罪他為宜。於是也就委委屈屈的,跟著張程二人上了車子。及至出了大門的時候,才知道教育廳已經派了一名常秘書奉陪,坐在車上,兀自未下來。程志前介紹之下,總算又認識了個官場中人,心裏才安慰一點。汽車開出了西門,順著一條很寬平的公路,向西而行。

  程志前道:「由潼關到西安來,始終是坐在汽車上。自己是走過了不少的農村,農村究竟是怎麼一個樣子,可是沒有看到。」

  常秘書道:「這很容易。周陵來回,不到二百里路,假使程先生願意參觀農村的話,隨時都可以下車。」

  這裏到咸陽,路很平整,汽車可以快跑。程志前向大路兩邊看看,都是莽莽平原,只有麥地裏長出來的麥苗,長約六七寸長,這算是青色,有不種麥的所在,便露出整塊的黃土地來,光禿禿的直達到老遠的地方。志前便道:「這個地方,到西安省城很近,怎麼一棵樹也沒有?」

  常秘書道:「原先也不是這樣荒涼的。只因民國十八年起,那一場大旱災,老百姓把樹都砍光了。就是不砍,請問兩年不見雨水,這樹木是不是有個半死。」

  程志前道:「連樹都砍光了,這真是農村破產。」

  常秘書道:「比這慘的事,那也就太多了。要舉例的話,舉也不勝舉。你看,這些人家,是個什麼樣子?」

  志前看時,路邊一排人家,約莫有二三十戶。在遠處看了,很像是人家,到了近處,這些人家,沒有大門,沒有窗子,也沒有屋頂。只是四周斷斷續續的幾堵黃土牆。那黃土牆所圈的地皮,原來自然是房屋。現在卻在這牆圈子裏,照樣地種了麥。牆空縫裏吹來的風,拂著那麥苗亂擺,越顯得這個地方很是荒涼。在汽車上,對於二三十戶人家,自然一瞥就過去了,不能看得十分清楚。志前道:「看到這裏,我倒有些疑心。大旱只管是地裏長不出東西來,與房屋並沒有什麼關係。何以這個村子,都把屋頂給弄掉了呢?」

  常秘書道:「老百姓在地裏找不出東西來,不能白白餓死,自然還要由別的方面把東西去換錢,買了糧食來吃。若論到變錢,鄉下人除了衣服農具,還有什麼?農具是都市里人不要的,鄉下不能種地,大家窮,也沒有誰買農具。衣服呢,這裏人,一件衣服可以穿半輩子,賣也無衣可賣。所以他們只有兩條竭澤而漁的路,其一是把牲口賣了,其二是拆下窗戶門板,以及屋頂上的屋樑,用車子推了,送到城裏去賣。拆屋樑賣,那是鄉下人最後的一著棋,賣了就逃荒去了。村子裏走一家就拆一家。有的人來不及拆,早走了,事後也有人代辦,所以村子裏常常變成只有牆沒有屋的怪現象。為了這件事,陝西人對於古書上形容窮人窮到家徒四壁這句話,來了一個莫大的證明。真正家裏只有四堵光壁子了。」

  程志前道:「真有這樣苦!現在離十八年大旱,也有六七年了,怎麼還沒有恢復過來?」

  常秘書道:「談何容易?」

  說著,又搖了兩下頭道:「這也不是三兩句話說得盡的。」

  張介夫聽了,心想,若是這種情形,還是在省城裏找一個位置罷,外縣恐怕太苦。李士廉也心想,地方這樣窮,老百姓決不吃葷,抽煙吃酒,大概也隨便,屠宰稅,煙酒稅,大概都沒有什麼出息。程志前聽說農村這樣苦,格外注意沿路情形,張李二人也各因觸景生情,各有各的心事。那位奉陪的常秘書,也不便多言,在大家默然無語的當兒,汽車穿過了一個寨子,在這寨子裏,也有幾家是家徒四壁的。

  但是在李士廉眼裏,卻有一件特別感興趣的,就是兩處拆了屋頂的人家中間,還存留著黃土牆帶木板門的屋子,那木板門上掛了一塊牌,正是某省某縣某區煙酒徵收分處的一塊木牌子。他情不自禁地咦了一聲。他心想,煙酒稅尚是大有可為。可是他這個咦字,已經驚動了全車的人。程志前道:「李先生有什麼感想?」

  李士廉道:「我覺得在比較熱鬧的地方,還有這樣的人家,他處可知了。」

  常秘書道:「別看這裏荒涼,據說是秦國的都城附近,幾千年前,秦始皇會在這裏統一了中國,築下了萬里長城。說句今不如古,倒也真不是開倒車。」

  程志前道:「秦都咸陽。這就到了咸陽了嗎?」

  常秘書道:「你看,那不是咸陽古渡?」

  說話時,汽車翻過了一個小坡,走上了黃泥灘上。前面果然有條河,水色黃黃的。在河那邊西南角上,有半圈子黃土城,在臨河的這一面,土牆上撐出兩個瘦小的箭亭,一高一矮,一遠一近,相映成趣。汽車一直開到河邊,看水流倒是很急。河岸上,泊了四五隻渡船,樣子很古怪,沒有蓬是平面,上面可以渡車輛騾馬。頭和艄,都是方的。若不是船艄稍微高一點,正象一隻加大的方頭鞋子。有只較大的渡船,由那邊過來,已靠了岸,船面上停了兩輛轎車,還有四五付擔子,其中有個十六七歲的姑娘,穿了件直條子藍布短夾襖,耳上掛了兩個銀質圈圈,分明是鄉下女子,卻又剪了頭髮。他看到這邊這輛汽車,是轎式的,和大路上跑的貨客車不同,只管張望。偶然看到程志前也在打量她,這才低頭走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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