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小西天 | 上頁 下頁
三六


  茶房向胡氏母女看了一遍,然後笑道:「倒難得這位張先生這樣的熱心。」

  說畢,微笑而去。張介夫明知道茶房是有了一點誤會,可是和程志前做媒也好,和高廳長做媒更好,這無傷於自己的身份的。當茶房去了以後,自己本想再到西餐廳的窗戶外去看看。可是把這兩個窮女人放在屋子裏,散亂東西很多,有些不大妥當。所以忍住了這口勁,沒有走開,卻和胡氏談著閒話。胡氏倒想不著這位老爺這樣的有談有笑,卻也很高興。約莫談了有上十分鐘,茶房還沒有回信,伸頭向窗子外望望,也沒有蹤影。這裏到那大廳,只是前後院,何以去這樣久?想到這可疑之點,就背了只手,在屋子裏來回踱著步子,藉以減少心裏的煩悶。

  然而走有四五個來回時,便又感到了煩悶了。心想,縱然是窮人不可靠,但我走出去了,不過是在院子裏站著,一個初到大地方來的婦人。究竟也沒有這樣大的膽,敢隨便在屋子裏拿東西,便是拿了東西,他們穿得這樣單薄薄的,也沒有法子在什麼地方收藏,那末,還是大著膽子出去看看罷。這樣想著,他就決定著走到那西餐廳後牆的窗戶口子上來了。向裏張望時,程志前正和一個穿西服的漢子在一邊說話。介夫還不認得此地的建設廳長,心裏也就想著,這個穿西服的人,莫非就是的,於是悄悄地放著步子,閃到窗子一邊,卻伸了半邊臉,向窗子裏去看著。只見那穿西服的人皺了眉苦笑著,口裏說什麼,卻因為他聲音細小,沒有聽得出來。

  然而他對於志前的話,表示著苦惱,那是可想而知的。這完了,高廳長表示出這種態度來,顯然是通不過。他心裏想到這完了,而同時這兩隻手也不免做出那完了的樣子來,在屁股上重重地拍了一下,就是兩隻腳,也微微地一跳。殊不知就是這樣一跳,有些頭重腳輕。恰好那站的所在,地面上有一層浮薄的青苔。於是呼溜一下,作了個溜冰的勢子,人向下一坐,屁股哄咯地作響,坐在了地上,雖然不感到痛,可是周身的骨節,都是這樣的震得麻酥,坐在地面上,有好幾分鐘說不出話來。還是在旁邊小屋子裏的茶房,被聲音驚醒,走了出來,忙問是什麼響。介夫不便答應,悄悄地扶了牆站起來,走到屋簷下,一手撐了腰才向茶房道:「是我到窗子外看看,裏面有我的朋友沒有?不想那地面太滑,摔了一跤。」

  說著自己向屋子裏走去。胡氏道:「喲!張老爺,你身上怎麼沾了這一身的泥哩?」

  介夫扯起長衣的後擺一看,可不是沾著半截泥嗎?紅了臉道:「那還不都是為了你們的事?」

  他正想繼續地說下去,把這原故告訴她。可是送信的那個茶房,已經來回信了。向介夫說道:程先生回到自己屋子裏去了,叫這位大嫂子,帶了他的姑娘去。程先生說:「這席上沒有高廳長。」

  介夫這才知道自己是白沾了這一身泥,那個穿西服的,並不是高廳長,哦了一聲,還不曾說得別的。然而這兩位等信息的母女,正覺得坐立不安。既然有了程先生的話,那還等什麼?胡氏首先就扶了桌子站起來,而且月英比她更急,已經走到房門口了。

  胡氏扶著牆,同女兒走到程志前屋子裏來。這裏除了主人翁,還有一男一女。男的穿了短裝,敞了胸襟,胡氏這倒明白,叫做西服。那女的可就難說了,臉上也抹了胭脂粉,可是那頭髮蓬了起來,卷了許多卷子,堆在頭上很高,倒有些像洋煙牌子上的洋婆子,身上穿一件綠色的長衣服,拖靠了腳背,在燈亮下,金光燦燦的,生平沒有看到過這種東西,莫不是鼓詞兒上說的,觀音娘娘賜的法衣吧?再說那樣子就更巧了,這樣長的衣服,袖子卻是那樣的短,差不多短到肋窩下來。

  胡氏只一腳跨進這門,手扶了牆,就把那女人看得入木三分。月英雖是懂事一點,但哪裏又知道當僕役的人,見主人翁所應盡的那些規矩,所以她進房來之後,也就只向程志前叫了一聲程老爺,然後說聲我們來了。那男子倒還罷了,那女子因胡氏釘住了眼睛看她,早已是怒氣滿腔,嘴裏先吒的一聲,回頭向志前道:「程先生,你就是介紹這種人給我用嗎?這女人那一雙死眼,看了我轉都不轉,真討厭,三分不像人,七分倒像鬼,見人一點規矩都沒有,手倒扶了牆不放下。」

  那男的笑道:「她不扶牆怎麼行?她那三寸金蓮,可站不起來呀。」

  女人說著話,那一雙眼睛,已是射到月英身上,鼻子裏哼了一聲,點點頭道:「這個孩子,買去當個丫頭用用,花兩三月個工夫,或者還訓練得過來。這小腳女人,有什麼用?」

  那女人原是站著的,說話時卻架了腿坐了下來。那副大模大樣,胡氏倒是看得出來。不過她的話,十有七八,帶了南方音,不很懂得。最後小腳女人,這四個字,算是清清楚楚的,送到她耳朵裏去了,她這就禁不住插嘴了,笑道:「那要什麼緊嗎?我們雖是小腳,什麼事也能做。我要是跪在地上做事,你大腳女人,還不如我做的多呢。」

  那女人由東方來,是飽受著文明教化的人,人家不稱呼她太太,也稱呼她先生或女士,向來沒有人和她說話,就是你們我們這樣喊叫的。立刻滿臉通紅,向門外揮手道:「去去!什麼規矩也不懂,哪個用你這種東西。去去!」

  說畢,又連連地揮了兩下手。胡氏雖不懂她的話,去去這兩個疊起來的字,那總是聽得出來的,既然叫去去,原說是可以給事做的這句話,那就不行了。滿腔的指望,總以為見了主人翁,就可以有了吃飽飯的機會,不想那個像洋婆子的女人,脾氣倒是很大,三言兩語的就紅了臉,這倒不知是那一些事,她看不入眼,而做工的機會呢,也不願立刻就失掉,因道:「喲!不是你要我們幫工嗎?」

  她口裏說著這話時,心裏也有些慌了,當然那兩隻腳站立不定,身子又前後地晃蕩起來。那女人又揮著手道:「滾罷,哪個要你這種廢物做工?」

  程志前當這女人初發脾氣時,心裏也不怎樣的介意,現在她又叫著人滾,雖然這窮寒女了,是不能怎樣抵抗的,然而她這種不客氣的樣子,便是介紹人,也有點面子上抹不下來,於是也紅著臉向月英道:「你母親也太不會說話,張口就得不著人的歡迎。你扶著母親回去罷。」

  月英一聽這話,知道這事,已經毫無轉環的餘地,還在這房裏等些什麼,於是撅了嘴,向胡氏道:「走罷。」

  胡氏什麼話不能聽懂,至於一個去字一個滾字那很清楚的可以瞭解的。還不曾和人當奴才,就讓人家叫著滾了,這話也不用跟著向後問,工是不好幫的。現在女兒來攙她的,她也氣忿得興奮起來,逕自扶著門牆走出來了。月英跟著她走出了小院子門,唧咕著道:「這倒是我不好。知道這樣,早就回去了,何苦在院子裏又怕又涼哭上那一陣呢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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