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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八


  胡氏反著手伸下去,將椅子的藤網面,摸索了一陣,才慢慢兒地輕車兒地坐下。賈多才在她遠遠的斜對面坐著,向她看看,又向站在桌子角邊的月英看看,心裏想著,不想這樣的母親,會生出這美妙的女兒,怪是不怪?那一回,月英坐在這裏,就讓賈多才看得沒奈何,不想今天他又這樣的看起來。不過自己也想破了,若不是讓人看得中意了,怎能夠望人家幫忙?這位姓賈的,只要見了面,就釘著眼睛來看,那也就是他有幾分喜歡的樣子,只要他肯要我,就讓他多看一會子罷。害臊有什麼用?吃飯穿衣服,才是要緊呢。心裏這樣的想破了,那也就更不知道害臊,只微微低了頭,手扶住桌子站定。賈多才看她雖是板住了面孔,然而卻在白裏透出血紅來,這分明她還是有那相當地難為情,這也就分外的增加她那一分嫵媚了。

  在旁邊坐著的張介夫,也不免去偷看賈多才的模樣,這兩位先生,先是沒有話說。胡氏是個未投入現代社會的人,她也不能開口。月英呢,若是把這裏當商品交易所而論,她就是商品,作商品的,那還有什麼可說呢?因之屋子裏雖然是坐著四個人,這聲音倒是寂然了。張介夫是心裏沒有事的人,他首先醒悟過來了,這就向賈多才道:「喂!仁兄,你不是可以替她想法子的嗎?」

  賈多才身子一縮,好像吃了一驚的樣子,這就算是他真正地醒過來。因笑道:「我那裏知道他娘兒兩個碰了釘子,還不是你說出來的嗎?我能夠想的法子,不就是那麼一點?我是無所謂,沒有什麼說不出來的,只是他們當了面,恐怕有些難為情。」

  他吞吞吐吐說了個半明白不明白,胡氏根本就不知所說什麼,只瞪了大眼睛望著。月英是明白他那話因的,依然是不便插嘴說話。張介夫見他桌上有現成的香煙火柴,就吸上了一根,噴出兩陣濃煙之後,這才笑道:「你那意思,我已經知道,其實你們已經當面談過一次的,就是明說,也沒有什麼關係。」

  說著,他眯了眼睛,向賈多才和月英都看了一下。賈多才也取了一根煙,微笑著,月英低了頭去牽牽自己的衣襟。胡氏只有是瞪了大眼看人。介夫笑向胡氏道:「大嫂子,大概你還不大明白,你原來的意思,不是想把姑娘找一個人家嗎?」

  胡氏道:「是啊!說了好幾天,也沒有說成。我們是在窮親戚家裏借住,哪裏等得了?那個程老爺好意,他勸我們說,把姑娘給人做二房,是要不得的事,和我們找個事吧。我是只要有飯吃,什麼都可以呀。不想今天見著那個太太,一句話也沒有說,就把我娘兒兩個,罵了出來了,找事也是不容易呵!」

  張介夫道:「我們也是這樣的替你想。你看,這位賈老爺多麼有錢,桌子上隨便就擺了這些個。若是你的姑娘,跟著這樣的人過日子,那還愁什麼吃喝穿呢?」

  胡氏本來就覺得這位賈老爺,是銀錢多得過了額,現在介夫一提,她更動心了。便道:「是呀!聽說小西天住著一個開銀子店的,那是個活財神呵!就是這位賈老爺嗎?」

  張介夫道:「他開的不是店,是銀行。」

  胡氏怎麼能瞭解銀行這兩個字呢,就瞪了眼問道:「這位老爺不是說,他家裏的大洋錢,這小西天幾十間屋子都堆不下嗎?家裏不是開銀子店,那有這些洋錢呢?」

  張介夫道:「他開的比銀子店還要大。」

  胡氏道:「那就是金子店了。」

  賈多才只好向張介夫皺了眉道:「這個問題,倒不必怎樣的去研究了。」

  張介夫點點頭,笑道:「大嫂子,你看這屋子好嗎?」

  胡氏兩手按了膝蓋,身子向前沖著,張嘴瞪眼睛,表示很誠懇的樣子,答道:「這屋子怎不好?和天宮一樣呀,怪不得叫小西天了。」

  張介夫笑道:「你說這是天宮。老實告訴你罷,賈老爺家裏的毛房,還要比這好看得多呢。」

  胡氏道:「是嗎?那還了得?」

  月英本來是低著頭,只管聽他們談判,自己不置可否的。無如張介夫說的這句話,讓她太驚奇了,不能不抬起頭來看一下。張介夫正也向她打量著呢。便笑道:「大姑娘,你或者有些不肯信嗎?」

  月英也不便答應什麼,依然是低了頭。

  賈多才輕輕地向他笑道:「承張兄的美意願和我們做說客,這野馬就不必跑得太遠了。」

  張介夫笑道:「那也好,我想這位大嫂,是過了分的老實人,不用和她吞吞吐吐地說,三言二語都告訴她,讓她做主好了。」

  於是起身兩步,走到胡氏面前,俯身向她道:「這位賈老爺,早有意要收你姑娘作二房,你是知道的了。你打算要多少錢,才肯答應呢?」

  胡氏和她婆婆,以及她娘家人胡嫂子,誰不是指望在月英身上生出一筆錢財,來解救大家的困難的。至於能要多少錢,他們實在沒有標準。胡氏的意思,兩代寡婦,跟著這位姑娘,能過一輩子,也就行了。手上多少有幾個錢,能活動活動,自然是好。就是沒有錢,有了這樣一個開銀子店的姑爺,還用得愁著什麼呀?再說開大了口,怕人家不肯,開少了口,又怕上了當。張介夫向她提出了這麼一個問題,猛然間,哪裏答得出來,口裏喳喳了一陣,最後算是逼出兩句話來,她笑道:「賈老爺是個活財神,還能少給呀?我又不會說話,叫我說什麼呢?」

  張介夫回頭道:「賈兄,你的意思怎麼樣?」

  賈多才向他丟了一個眼色,向屋子外走,張介夫也就跟了出去,約有十幾分鐘,只張介夫一個人進來,牽了一牽胡氏的衣袖,讓她站起,然後同背了月英,靠了牆,他低聲道:「大嫂子,你看見桌上那些洋錢嗎?你若是心裏一活動,那些洋錢,馬上就是你的了。」

  這又是胡氏耳朵裏的曠古奇聞,竟會有這樣的怪事,她心慌了,叫她答應什麼是好呢?她疑心這是作夢呀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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