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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五


  ▼第十九回 大員惜羽毛敲門有術 新歡離骨肉探病無由

  在滿清時代北平城裏,有一句俗話,在京的和尚出京的官,於今國都南遷,不知在京以什麼為貴;然而京官出京,依然是了不得,所以藍專員到了西安,氣焰卻也很大。可是時代不同了,現在的老百姓們,不是以前的老百姓,他們知道來的官,究竟是怎麼一回事,在小西天住的旅客,哪一行都有,知道藍專員是個言責之官,自己根本就應當謙恭廉潔,才可以拿了尺去量別人的大門,現在他自己倚勢凌人,居然不許旅館裏的旅客哭,賬房說錯了一句話,一打二罵,還要送公安局。因之有那不平的,在人叢中叫出來道:「這種人,只有打了他,教訓他一頓再說。」

  這一個打字,人群中聽了是格外刺耳。第二個人也情不自禁的,喊著要打,打!幾個打字喊出來之後,引著在樓廳裏看熱鬧的人,同聲喊起打來。裘則誠究竟來自大地方,態度很鎮靜,跳上樓梯,向大家立著,搖著兩手叫道:「各位不要誤會,這是藍先生和飯店裏辦事人的交涉,與各位不相干?」

  有人大聲答道:「怎麼不相干?他一個中央委員,欺壓良善,中國老百姓,全可以相干。他一個中央委員,欺壓良善,中國老百姓,全可以相干。而且他的女人,嫌我們嘈雜,才怪賬房的。他是什麼東西,能管我們旅客?」

  則誠道:「各位不要開口傷人。」

  又有人道:「你們打人都打了,我們罵人還罵不得嗎?」

  又有人叫打,又有人叫打倒這小官僚下的走狗,隨著打聲,人就一直擁到樓梯下面來。則誠一看來勢不善,一面向樓上走,一面向大家搖手。有兩個人便搶上了樓梯。還是這裏賬房先生,也算在機關上做過事的,一看這事不妙,跳上樓梯,擠著上前,把那兩個已經上了梯子的,一手一個,將衣襟扯住。因道:「各位先生,你們都是敝店的好主顧,請各位原諒我們,這事不能向前再鬧,說到這裏,就是這裏為止。藍專員面前,我自會去說合,不能有什麼事。」

  這時,張介夫雜在人叢中,也看了個徹底。想到這裏住的旅客,都是有點知識的,決不能真打起專員來。也就擠上樓梯,直到欄杆邊下站著。大聲叫道:「各位,都聽兄弟說,和平了結了罷。一定還有什麼話,事後,兄弟還可以代為轉達。」

  那些在樓下的人,見裘則誠已經軟化了,也就懶得去追究,上了梯子的兩個人,一鼓作氣的,先未曾沖上樓,而今看到樓下沒有一個人跟了上來,勢子也太孤零了,隨著賬房先生的拉扯,也就走下梯子去。介夫見則誠還在梯子口上站著,這就一鑽上前,向他低聲道:「常言道:眾怒難犯,剛才你先生那話,實在不妥。我一聽了這話,知道不妙,立刻在樓下把兩個激烈分子按住了。至於擠上梯子來了的兩個人那倒算不了什麼,不足為奇。你沒有看到我在樓上向他們大聲疾呼嗎?這事在目前,總算過去了,料著他們也不好意思再鼓噪過來。只是有一層,怕他們把這消息送到報館裏去了,明天報上登了出來卻是專員盛名之累。」

  裘則誠見他無端擠了過來,明知道他就是借事邀功,但不願意和他交談,只把兩眼瞪著他。及至他說到報館這件事,不由動了心,便問道:「你何以知道有這一著?」

  介夫向樓下看著,人還不曾散盡,賬房正圍著三四個人在一處說話,便低聲道:「自然是真。怎麼他們還沒有散。我再去解勸解勸。」

  他說著這話,嗤溜一下,就下了樓。見著賈多才板了臉站在自己門邊,就迎上前,低聲笑道:「其實一位專員,也沒有什麼了不得,幹嗎,發這樣大威風?」

  賈多才談笑道:「好在他作啞烏龜,不說一個字了,要不然,請他下不了臺。」

  介夫笑道:「你去休息,值得生這閒氣,陪著新太太多好。」

  賈多才笑了。介夫回轉頭來,又看到周有容也背了手站在一邊談笑,又就著他說話。便也低聲道:「這樣的專員不是替中央洩氣嗎?西安這地方,不是小鎮小縣,他可駭不著人。」

  周有容笑道:「算他便宜,今天沒碰著武裝同志。」

  介夫又敷衍了幾句閒話,回頭還看到裘則誠站在欄杆邊,這就第二次上樓來。

  則誠道:「你和他們怎樣交涉?」

  介夫道:「你去打聽打聽罷。和我先說話的,是中華銀行的西北調查專員,將來西安分行的經理,叫賈多才。後一個是陝西有名的強項令周有容。他兩人都說要把這件事登報,求社會之公判。我再三地說,事情過去了,好在旅店裏也不出頭,二位又何必和藍專員過不去。你是看見的,被我三言兩語,把他們都說笑了,大概……再能夠安慰他們兩句,也許就沒有什麼事了。你如不放心的話,我還可以和你跑兩趟。雖然閣下不承認我是親戚,然而我們究竟是同鄉,我願以同鄉的鄉誼,和你盡一點力。」

  裘則誠這倒有些不好意思,便笑著拱拱手道:「以前頗有不是,你也不必介懷了,請到我屋子裏稍坐一下。」

  介夫道:「專員若是有話和我直說,我也不計較以往的。」

  則誠道:「好的好的,你先請到我屋子裏坐一會兒。」

  他將張介夫引到自己屋裏,然後去見藍專員。這時,那藍專員不是先前那副樣子了,口裏銜了雪茄,一手撐了頭,靠桌子坐定。臉色只管沉下來,似乎還帶點蒼白,藍夫人呢,原另有一間屋子,然而她並不在她專用的屋子裏,卻是和衣躺在老爺床上。則誠進門來,還不曾開口,藍專員先就問道:「怎麼了?怎麼了?」

  則誠道:「倒是沒有什麼事?」

  藍夫人一個翻身由床上坐了起來,問道:「樓下人都散了嗎?我料著他們蚯蚓發蛟,也生不出多大的風浪來。」

  則誠笑道:「倒不能那樣說。據我打聽,這裏有一位縣長,有一位銀行經理,他們不答應,還要登報。」

  藍專員道:「是嗎?你何以知道?」

  則誠道:「就是那個姓張的,親自在樓下和他們接洽,我親眼看到的。我看這些旅客,不少是由南方來的,他們多少有些力量。真是他們打起來了,我們不過吃一點眼前虧,那還沒有什麼要緊,若要他們把這消息傳到南京去了,對我們很有些不便。我們原是調查民間疾苦來的,雖不必要老百姓頌我們的德政,可是走來西安,就這樣給我們反宣傳一下,就算中央不理,或者不相信,在西安也就不容易再做出體面事來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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