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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三


  ▼第二十一回 婉轉依人過庭憐月貌 激昂訓婿隔室聽獅聲

  朱家母女們,把話說到了這裏,他們家那一頁慘史,是怎樣的開始,這就很明瞭了。周太太點點頭:「這些事,傷心也夠傷心的,不過事情已經是過去了,空傷心一陣子,也對你們的事情無補,你們現在還是應當想想,怎麼去和賈先生商量,讓你們可以來往。」

  胡嫂子在一旁就搖著頭道:「這是不能開口的,因為我們把姑娘給賈老爺的時候,已經是說妥了的,他教我們來往就來往,他若不開口教我們來往,我們是不能去找他的。」

  周太太道:「你們去找他一趟,要什麼緊?難道他能夠打你們一頓不成?」

  朱胡氏左手拖了右手的袖頭子,只管去揉擦著眼睛角,撇了嘴道:「姑娘給了人家,總指望人家夫妻和和氣氣的,我們若是和賈老爺鬧上脾氣,不是同我們姑娘添上罪嗎?」

  她說著這話,雖是還在揉擦著眼角,然而那兩行眼淚,已經是偷偷地流了下來。周太太雖是個婦人,然而為了她個性的不同,她是不願意聽人家哭聲的。看到這種樣子,便把話剔了開去,因道:「賈太太你還是說你以前的事吧?我是願意聽人家說過苦日子的事情的。」

  月英在心裏一陣難受之後,自己停頓了有些時,把那要流出來的眼淚,自然又收回去了。這就向她繼續著道:「我爹看到那樣子,自然不敢去攔著他們。可是硬讓人家把滿地裏的麥全割了去,也不能不難過,因之大叫了一聲,就倒在地上了。那軍官也跟著在麥地裏,看守了大兵割麥呢,看到我爹倒在地上,他倒是發起慈悲來了,就對我爹說:你不用難過,將來我們的餉款到了,賞你一些錢就是了。我爹躺在地上昏暈過去一會子,就醒過來了,因道:『你們要等著將來有餉賞我的錢,不如現在,賞我一點糧食吧。我辛辛苦苦種了這麼些個麥,一粒也沒有嘗到,你想我心裏委屈不委屈?』那軍官笑說:『既是那麼著,你到我營裏去當兵吧。我們有得吃,你自然也有得吃。』我爹說,『我家好幾口子,都靠我一個人養著呢,你若把我帶去當兵,我一家人都靠誰呢?』

  那軍官倒說得好,當兵的人,哪個沒有家,就是你有家嗎?那軍官這樣一說,他手下的大兵,就以為他要定了我爹當兵了,不容分說,拉了我爹就走。那時我們都在家裏,並不知道有這件事。等到下午,還不見我爹回來,我們才有些奇怪。這些大兵,住在我們堡子裏,那是不斷進進出出的,有那快嘴的和我們送一個口信,我們知道糧食沒有了人也沒有了。好在我爹當兵去了,還在我們堡子裏,每天總可以見著一面的,先還不十分難過。有一天早上,突然軍隊開走,把我爹也帶了去。滿堡子裏人都歡天喜地,輕了一身累,只有我一家哭得死去活來,從此以後,就沒有得我爹一點消息。後來過了兩年,有附近鄉下人,和我爹同營當兵,他逃回家了,對我們說,我爹在半年以前就陣亡了。我一家三個女人,苦巴苦熬過了這幾年,我們往後一想,哪一天是出頭之日呢,就捨死忘生,到西安來,不想到了西安來,就弄成這樣一個結果。」

  說著,就流下淚來。朱老太道:「我一路上走來,都聽到人說,到了西安,就到了天堂了,什麼也不用發愁了。我們到了這裏一看,天堂倒是天堂,不過這是有錢人的天堂,不是我們窮人的天堂呀。小西天裏邊,什麼都好,但是我們這窮人,望著後門,想進來也是不行。」

  周太太笑道:「你們看到這裏是天堂,還有人看到這裏是地獄哩。不過這話說給你們聽,你們也是不肯信的。賈太太你也在小西天住了幾天了,你覺得這裏是天堂還是地獄?」

  月英苦笑著道:「你這位太太,你這樣的稱呼我,我怎麼敢當呀?我自從到這裏來以後,人就糊塗了,雖是吃的喝的穿的,全比我家裏好,但是我在這裏,總是像做夢一樣的過著,而且我時時刻刻,都掛記著我奶奶的身體,肉湯煮的白麵條子,那樣好的東西,我吃到嘴裏,常是不知道是什麼味。」

  周太太笑道:「怎麼說是常常不知道什麼味?難道他們總是煮麵條子給你吃嗎?」

  朱老太太可就在床上插言了,她道:「能夠常常給麵條子吃,那是好事呀。」

  周太太手扶著下巴頦,想了一想,笑道:「我倒想起了一樁笑話。我有一個同鄉,在甘肅公路上做工程的事,也是常常住在鄉鎮上。他借住的那個房東,是個小生意買賣人,日子自然是很苦的。有一天,為了在公路上幫忙,掙扎了幾個外花錢,就把本地的土面,撐了好幾斤麵條了,用鹽加到開水裏,煮給家裏人吃,就算開了葷。他家有兩個孩子,一個五歲,一個八歲,自鍋裏煮著開水起,直挺地站著,望了面下鍋,就沒有離開灶頭一步。他的母親,看到孩子巴巴地望著,有些可憐,面熟了,就先盛一碗給孩子們吃。不料兩個孩子還是站在灶邊,捧了筷子碗吃,他們可不是向口裏吃,簡直是向肚子裏倒,吃一碗又吃一碗,這一頓面,全家人沒有吃完,你猜怎麼樣?這兩個孩子,肚皮漲得像大鼓一樣,都倒在灶腳下,一動也不能動,原來是漲死過去了。好容易,靜靜的讓孩子們睡了兩天,才活轉過來。我當時聽了這句話,以為我那同鄉是形容過甚,可是他賭咒發誓說這是真事,現在照著你們的話看來,那果然是把吃麵條,當一回新鮮事了。」

  朱老太道:「周太太,你是天堂裏的人,哪裏會知道我們窮人過的苦日子,在我們那裏的人,兩三年不見著白麵的人,也是很多很多呀。」

  周太太道:「那終年吃些什麼東西呢?」

  她說到這裏,就想由這一點,又問到他們的生活上去。可是就在這個當兒,聽到茶房突然的叫道:「賈先生回來了。」

  只這一聲,月英臉上,早是一陣由紅變到蒼白,瞪了兩隻眼睛,兩手扶了桌沿站立起來,只管向窗戶外邊呆望著。周太太道:「不要害怕,賈先生也不是老虎可以吃人,你就是得罪了他,至多也不過是彼此撒手罷了,他也決不能把你吃下,何必怕他?萬一他要和你為難,有我在這裏,我可以和你做主,你放心吧。」

  月英的聲音,有些帶了抖顫,向周太太苦笑著道:「是的,我要請你幫著我一點忙,要不,我不不……不得了的。」

  周太太看了這樣子,真有些替婦女們歎氣,便挺身而出,走到過廳裏站著。

  正見賈多才由房裏伸出一顆頭來,滿臉怒容,瞪了眼叫著問道:「茶房,我屋子裏面這個人到那裏去了?你知道嗎?」

  周太太就向他點了一個頭道:「賈先生,你回來了。你的新太太在和我說話呢。女人和女人說話,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嗎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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