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小西天 | 上頁 下頁 |
| 九〇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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賈多才道:「我就說明白了吧,我是娶他作姨太太,你們以為這就是我的錯。可是現時娶姨太太的人,那就太多了,難道就是我姓賈的一個人娶姨太太犯法嗎?」 只這一句姨太太不要緊,立刻砰砰拍拍桌子椅子茶杯茶壺,響成了一片,同時便聽到那些太太們亂叫起來。賈多才嚇得向外直跑,口裏喊道:「你們只管打只管砸。砸壞了東西,怕你們不賠。哼!」 說著話,人已是跑到房門外過廳裏站著,這些太太們,早有三四位跟了出來,將他包圍著。賈多才向大家望著,因道:「你們講道理不講道理?你們在屋子裏和我辦交涉,我讓了出來,已經是表示退步了,你們怎麼又追到外面來?」 劉太太在屋子裏招著手道:「你只管進來,話說不通,還有個商量,你躲開來就能了事嗎?」 劉太太本來是那麼摩登,抬起一隻雪白的手臂向他招著,不由他不因之動心。而且人家的態度,已經和軟了,有話商量,怎好不去,便帶了笑容走進去,笑道:「那算什麼,我也犯不上躲。」 於是他走進屋去叉了腰,坐在床沿上,架了兩隻腿,瞪了雙眼,將人望著。劉太太卻把兩隻玉臂抱在懷裏,向他也看了去。賈多才道:「現在我進來了,各位有什麼話就說罷,我在這裏洗耳恭聽,反正我沒有什麼罪。」 劉太太把那白手伸出來了,向他指點著道:「你把女人關在屋子裏,剝奪人家的自由,你還要說你沒有罪。」 賈多才道:「他是我的小老婆,我不把她關在屋子裏,我把她放到大路上去不成。」 他也是氣極了,說出小老婆三個字,可招上了大忌,所有女太太們,都上了火,全伸出手來指著他。有一個道:「這人說話,這麼侮辱女性,非重重地教訓他一頓不可!」 只這一聲,大家全哄了起來,有的人拿身子挺前一點,把手臂直指到賈多才臉上來。他心裏一想,假使讓他們伸手打了一個耳巴子,和誰去算這一筆賬去。於是扭轉身子向外面跑,在過廳裏跳著腳道:「你們只顧管別人的事,卻不管你們自己。你們談女人解放,先解放你們自己吧,為什麼你們臉上擦胭脂,燙頭髮,穿高跟鞋,作那當玩物的樣子呢。」 這一句話剛剛說完,早有一件光華燦爛的東西,帶了幾條瑞氣,向頭上飛奔過來。回頭看時,早覺得是身上有什麼東西,鞭打了一下。同時,就聽到嘩啷啷一聲,是一把帶水的茶壺,由頭上飛過去,在地上砸了個粉碎。賈多才心裏想著,縱然說錯了話,何至於用這樣強硬的手腕來對待。這個疑問,還不曾打破,又是漆黑一個東西,兜胸打來,正是皮鞋。自這裏起,許多東西,猶如雨點一樣,向身上打著。賈多才這時就是長了一百張嘴,有話也無從說起。只將兩手到半空裏去亂搖。北海越是要看這場熱鬧,態度是越加鎮靜,只管鋪了一張報在面前,兩手伏在桌上來看著。偷眼看到賈多才將頭向前亂鑽,鑽到小西天大門口去。那些太太們站在過廳裏全指手畫腳地喧嚷起來。 這裏面有一件很奇怪的事,便是那位事主月英姑娘,始終在屋子裏藏著並沒有出來,好像這樣一場大熱鬧,與她無關似的,那周太太在過廳裏人叢中,向四處張望了一會子,便道:「這位朱女士呢?怎麼到了她本人,倒是不肯露面。」 只這一句話,就有兩位女賓,帶推帶拉,把她擁了出來,那月英姑娘,倒是難為情似的,低了頭,不肯抬起來。周太太道:「朱女士,你不用害怕。你不看到我們這樣和他吵嘴嗎?他果然有理,我們和他這樣大吵大鬧,他早也就把我們推走了,你看,現在他不但不能推走我們,我們反是把他推走了,趁了這個機會你就快快地走罷。」 月英抬起頭來噗嗤一笑,立刻把臉色正住了。因道:「這樣我怎麼敢走?我們是窮人,又住得近,假使他報了官,把我一家人都關了起來,我們到哪裏去伸冤?」 周太太就指著藍夫人道:「這是專員太太,告到官裏,自有他專員出來做主。」 月英聽專員的,鬧了一天一晚,腦筋裏已很有印象了。不就是昨天晚上,在樓上聽到哭聲,大發脾氣的那個女人嗎?怎麼今天又大發慈悲,放出好心腸,倒來替人幫忙呢?心裏這樣想著,眼睛可就不由得向藍夫人連連瞟了一眼。只看她站在一群太太後面,臉上放出一種得意的樣子,輕輕地拍了胸道:「他要把你告到官去,你就說是我把你拖了出來的,官要辦人,辦我們就是了。」 月英向大家看看,沒有作聲。可是那眼神由這群太太臉上,橫掃了過來,就掃到在報桌上翻報的王北海臉上來。北海自也不免微微抬頭,向她身上瞟了兩眼,就不期在這個當兒,兩個人對射了一下。月英想不到北海還會在這裏等著,因之那兩片臉腮,紅出了兩片大血暈。這裏一群太太誰也不會想到她另外還有一個少年男子在心眼裏,所以依然眾星拱月一般把月英包圍著。 周太太道:「朱女士,你若是不敢回家去,我倒有個辦法,你就搬到樓上去,住在藍夫人隔壁屋子裏,無論如何,你不要出來。他不和我們要人,我們還要他交代出一句話來。他若是來找我們那就很好。我們要把他推出這旅館去,方才了事,你只管躲開,天倒下來,還有屋頭頂著呢,你還怕什麼?」 月英靠了一根廳柱立著,手上掏起一隻衣襟角,放到嘴裏去咬著。低了頭,望了自己的腳尖,正在沉吟著這個問題,劉太太將她身子推了一把道:「你這人怎麼這樣過分膽小,有我們這些人幫你的忙,你還怕什麼?你住在藍夫人隔壁,他來找你,先就找著藍夫人,藍夫人可以把他打發回去的。青天白日,朗朗乾坤,誰也不能把人活吃下去,你就是讓他找著了,他又能把你怎麼樣?你這傻孩子,自己得想開一點,那姓賈的有什麼本領,你不見我們剛才拿茶壺砸他,他拼命的逃走。」 劉太太說話時,牽了她的手,交給藍夫人手上,藍夫人帶了她,笑嘻嘻地就上樓去,在樓梯上低聲向她笑道:「誰知道昨晚上嗚嗚咽咽哭著的就是你。你這份委屈,實在是夠人難受的,那也難怪你要哭了。」 她攜了她的手,絮絮叨叨地走上了樓去。這卻把樓上旁觀的王北海看出了神。兩手按了桌子,半抬了身子,站不站,坐不坐的,只管向樓口上望著。直等月英走進了房去,他才回過頭來,這一下子,卻看到賈多才正了面孔,搖搖擺擺,由外面進來。他在進屏門的地方,似乎想到了什麼事情,站了一站。後來看到在過廳裏那一群女太太,都擁到客廳裏面去了,他卻認為是一個機會,立刻向自己屋子裏奔了去。站在一邊的王北海看到,這就不由得哈哈大笑一聲,叫起來道:「來晚了,來晚了。」 賈多才聽到身後有了這種奇怪的言語,就回頭向北海看著,北海也板了臉,對著一個過路的茶房道:「照著公道說話,到哪裏去,這條路都是通的。」 這句話分明是對賈多才說的,多少是有點挑戰的意味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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