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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二


  茶房放下臉盆,向他望瞭望,笑答道:「你先生今天晚上還去聽戲嗎?」

  賈多才道:「為什麼不去聽?這樣一個女人,我不過一百五十塊錢買來的,丟了就丟了,哪裏放在我的心上。不過我雖不放在心上,社會上這樣詐欺騙財的事,斷不能容忍,必定要處罰她一下子,才免得社會上的人學樣。茶房,你看我這種官司,還有打不贏的道理嗎?但不知道那女孩子倚靠著什麼,有這樣大的膽,居然敢不回來。」

  茶房微笑著,沒有答覆,自走了出去。賈多才又站起來,左手握住了右手的拳頭,反在身背後,在屋子裏打了幾個旋轉,一頓腳,自言自語地道:「打官司也好,反正我不能再受什麼罰吧?」

  那茶房又進來了,手上可有一張名片,遞給他笑道:「外面有一位新聞記者要見賈先生。」

  賈多才接過名片看了一看,躊躇著道:「我也並不是什麼要人,新聞記者訪問我幹什麼?」

  只他這一句話,門簾子一掀,一個穿學生裝的人走了進來,取下帽子,向他點頭道:「賈先生,我冒昧得很!但是新聞記者的職業,就是這樣,請你原諒。」

  賈多才這就皺了一皺眉頭子道:「交朋友總可以,不過兄弟是個買賣人,恐怕沒有什麼材料可以供給你訪問吧?」

  訪員笑道:「找新聞材料,不是一定要拜訪要人的,我相信賈先生能夠和我們說實在的話,那就材料很多了。」

  他說著話,搓搓手來坐下,似乎是表示有點躊躇。可是當他坐定了,他就在衣服口袋裏掏出一冊小日記本子來。一面掀開著,一面笑道:「剛才會到了藍專員的夫人,她提到在賈先生身上,有一個問題發生。」

  賈多才當他進來的時候,已經是知道他的命意的了,總想混賴過去。現在人家老實的把日記本子掏出來,這倒不便說是絕對沒有這事,便強笑著道:「一個在外面做事的人,娶一房臨時家眷,總也算不了什麼,把臨時家眷取消了,這也更值不了什麼!」

  訪員笑道:「賈先生的意思,是不要朱女士回來了嗎?」

  賈多才想了一想,笑道:「她哪裏能夠就稱為朱女士,你先生也未免把她的人格,提得太高了。」

  訪員笑道:「這是我們隨便的一種稱呼,你倒不必介意。如若她這樣離開了先生回家去了,先生對於她,取一種什麼態度呢?」

  賈多才搖搖頭道:「我不願意發表什麼意見,請你原諒。」

  訪員笑道:「大概賈先生預備提起訴訟。不過這件事已經牽涉到婦女問題上了。那些太太小姐們,不把先生的婚姻問題,當為個人的私事,已經當作了整個婦女界的榮辱關係。法律也不外乎人情,有了這些婦女們出頭,法院裏裁判起來,總也要慎重考慮的。」

  說畢,就淡笑了一笑,望了賈多才,等他的回話。

  賈多才就像很不在乎的樣子,微笑答道:「一個人告我,我是被告。一群人告我,我也不過是個被告。反過來,我是一個人,大家認為是很嚴重的婦女問題,告一群人,也無非是一個婦女問題。我就這樣想破了,還怕什麼?」

  他說得高興起來了,不顧一切,只管把那牢騷之意,陸續地發表。那訪員看到他是毫無忌憚地說著,當然是可以公開的,於是也就把他最要緊的幾句話,都在日記本子上作了一個記號,暗記下來。賈多才分明是看到了,卻向他笑道:「兄弟這不過私人說閒話,把閣下當一個朋友,才這樣隨便地說。我想你先生心裏頭很明白的,總不至於把我這些話,到報上去發表的。」

  那訪員笑道:「我看這也沒有什麼關係。反正賈先生是預備和他們起訴的,還怕得罪他們不成?而且賈先生是位有身份的人,說話決不至於不兌現的吧?」

  說著,把日記本子一夾,收到衣袋裏去了。隨著,也就站起身來,要告辭了。這倒苦壞了賈多才,攔著不便,放任著在勢又有所不可,於是笑著搶到房門面前去,笑道:「我還有很多的話,要和你先生談。」

  當新聞記者的人,對於新聞材料,雖然是多多益善,可是對於被訪問的人,卻也要知道一個擒縱有術。那訪員就笑道:「賈先生還有話告訴我,我是十分歡迎的。不過兄弟的工作時間,已經到了,來不及寫了,我想,賈先生允許我把所有的談話,都到報上去發表,那我們就十分感激了。」

  他口裏說著,人已經側了身子擠出門去,手扶了帽沿,笑著點頭道:「再會再會。」

  等不及賈多才再說什麼,他已經走得很遠了。賈多才在房門口站著呆想了一想,剛才是自己太興奮了,給了那新聞記者許多材料,明天發表出來,這些女太太們,必定有很大的反感。這小西天是他們的大本營,也許明天他們又跟著今日的樣,再鬧一場。

  可是這話說回來了,這件事除非自己完全退讓了,不然總要找一個正當解決的法子的。那除了起訴,就也不必怕得罪他們。這時卻聽到樓上哈哈地笑著,有女人說話聲,那女人可不就是專員夫人嗎?她笑道:「假使這裏官司打輸了,上高等法院,高等法院再輸了,上南京最高法院,到了南京最高法院,就算輸了,也是一年以後的事。你是個閒人,還有什麼怕和他糾纏的嗎?這一年裏頭,你的吃喝穿,全不用愁,有我們大家幫你的忙。」

  那聲音傳到樓下來,還是這樣清清楚楚。說話的人,似乎有幾分故意如此的。賈多才回到屋子裏,點了一根煙捲,斜躺在床上抽著,兩隻腿架在板凳上,只管想著需用什麼手腕來對付他們。他忽然自言自語地道:「什麼風浪也見過了,難道受他們的恐嚇嗎?」

  於是跳了起來,就把桌上現成的紙墨筆硯,起草了一張稿子,寫的是:

  編輯先生大鑒:弟為個人人格計,決定聘律師,正式起訴,關於鄙人記載,請根據此點著筆,不必顧慮也。即頌撰祺,賈多才頓首。

  把信寫好了,便向門外看看,有茶房沒有,預備叫茶房把信送了去。這就看到茶房引了兩個人,向隔壁屋子裏走去。其中有個大胖子,穿了長而且大的藍湖縐夾袍子,口裏銜著大半截雪茄,手上把一頂草帽同一枝手杖,一同拿著,頗有點東方資本家風度。茶房替他開門,送他進去,卻聽到他帶一種發牢騷的口吻道:「哪個說西安人不會做買賣?比我們東方人做買賣,還要高明得多呢。」

  隨著有個本地人答道:「我們還不老實嗎?我們要是調皮的人,就把這地皮再留幾個月,等火車通了再賣,不更要多賣一些錢嗎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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