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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八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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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在說話,只聽見有人敲門,秀兒開門一看,依舊是昨日來的那個李逢吉。李逢吉一進門,就聽見他先生魏節庵吟哦之聲,心想我先生迂腐是迂腐,可也算是在陋巷不改其樂的人,便一直走進魏節庵的書房裏來。他脫了大衣,取下了帽子,在一邊坐著。魏節庵頭睡在藤榻上搖擺不定,還是在那裏吟詩。看一句,閉上眼睛念一句。念一句,又睜開眼睛看一句。他始終不知道屋子裏來了客。好一會兒,他因咳嗽起來,坐起來吐痰。他一抬頭,看見李逢吉,便問道:「你幾時來到的?」 李逢吉道:「早來了。因為先生正在讀詩,沒有敢驚動。今天是特意送款子過來,不然,就不來了。因為唐雁老早三天約定了,答應今天下午接見。」 說著,在身上掏出一疊鈔票,交給魏節庵道:「這是二十元。過兩天南邊來了款子,再送過來。我也要走了,不要打斷先生的詩興。」 魏節庵道:「我正無聊得很,你多坐一會兒再走。」 李逢吉道:「馬車在大雪裏等著,過天再來吧。」 他穿上大衣,正要往外走,只聽見外面有人喊起來,說道:「今天非給錢不行,若是不給錢,我就得通知區裏,請你們給我滾。一天兩天地讓我跑,使你家裏多少錢?」 李逢吉往外一看時,只見一個三十來歲的人,穿著黑布袍子,黑布馬褂,也不過一個下等人的樣子。他正嚷得起勁兒的時候,秀玉由那邊屋裏走了出來,他狠狠地說道:「你爸爸呢?」 秀玉道:「你別嚷,家裏有客。」 那人道:「有什麼客?」 這句話沒說完,李逢吉已經走到院子裏。那人一看,他戴著獺皮帽子,身上穿著獺皮領大氅,不像是個窮人,心裏很奇怪。李逢吉先問道:「你來做什麼的?」 那人道:「討房錢的。」 李逢吉道:「這房子是你的嗎?」 那人道:「不是,是我們宅裏的。」 李逢吉道:「你們的老爺,在哪個衙門裏?」 那人見他一步逼一步地問,心裏卻也有些怯,不敢撒謊。便道:「他不當差事,他可是認得許多政界上的人。總統、總理家裏,他就常去。」 李逢吉心想大概是個政客。問道:「到總統、總理家裏去做什麼?」 那人道:「咱們宅裏,開了好幾家大字號,他去做買賣。」 李逢吉一想,不是政客,也許是個大銀行家。便問道:「去做什麼生意?」 那人道:「去賣古董字畫。」 李逢吉聽到這裏,不由得他不笑起來。笑道:「你不過古董販子家裏一條小走狗,你就可以隨便通知區裏轟人。」 魏節庵由屋裏走出來,攔住他道:「逢吉,我們不值得和他計較。再說我欠他房錢沒給,他討也是應該的。」 說著,便拿了兩張鈔票出來,對那人一照,道:「你拿房摺子來記上,我這就給你,還不行嗎?」 李逢吉還要質問那討房錢的幾句,魏節庵卻一定把他逼著走了。 李逢吉出了小胡同,坐上馬車,就來會唐雁老。到了唐宅,走下馬車,便進門到門房裏去通知一聲,說是來拜督辦的。說著遞過一張名片去。那門房靠著火爐子,兩隻手捧著一張《群強報》,他口裏正在念那報上的講演《聊齋》。他聽見有人拉開房門,略微抬頭一看,見並不是熟人,偏著頭,斜著眼睛問道:「找誰?」 李逢吉道:「會你們督辦。」 他半天才起身,接過名片去看了一看,將名片往桌上一扔,說了三個字:「不在家。」 說完,在原地方坐下,依舊看他的報。李逢吉道:「不能不在家呀,他早兩個鐘頭,還打了電話給我,約我這時候來呀。」 說時,由裏面出來一個聽差,他看見大門外,歇著一輛馬車,又對李逢吉渾身打量了一番,說道:「是我們督辦請過來的嗎?」 李逢吉道:「是的。」 那門房一看桌上有張名片,便拿在手裏,說道:「請您等一等,讓我進去給你瞧瞧。」 說著他拿了名片進去了。一會兒,他就換了一副笑容,說道:「督辦在家裏,請。」 李逢吉想道:「這些東西,真是可惡,剛才幹乾脆脆地說不在家,這一會兒工夫,又在家裏了。」 他跟著這聽差,轉彎抹角,走進好幾重房子,才到一個小客廳邊。那聽差搶前一步,將門簾子打開,讓李逢吉進去。李逢吉一看,這裏並沒有人,大概還得先等一等,就隨便在一張沙發上坐下了。那聽差轉身出去,約莫有五分鐘工夫,又換了一個穿得齊整些的聽差來,說道:「督辦請李先生裏面坐。」 李逢吉複又跟著他進了一重院子,上面上房,一色朱漆的門窗柱檻和院子裏太湖石上的積雪,紅白相映,氣象就和別處不同。那聽差掀開簾子,讓李逢吉進去,是一個大客廳,裏面的陳設,一律是中國舊式的,紅木雕花的炕床,一丈多長,紅木的太師椅,有兩尺來寬,炕墊椅披,一色都是紫緞金錢繡花,無一處不現出堂皇富麗。屋子外面大雪紛飛,這裏沿著牆安上了汽水管,卻是暖氣如春。李逢吉脫下大衣,取下帽子,那門邊另外站了一個聽差接了過去。 李逢吉是外省一個混小差事的人,到了這種闊場面的地方,總未免有些手足無措。一會兒工夫,只見右邊雕花玻璃屏風邊,轉出一個五十來歲的人,禿著頭,身上僅僅穿了一件淺灰嗶嘰薄駝絨袍子,正是唐雁老。他一面走出來,一面支著手,讓李逢吉在屏風邊一張橫炕上坐下。李逢吉幾次來會見唐雁老,都是在大客廳裏說話,有許多人不好說什麼。這次卻是引到內客室,並無別人,料想唐雁老必要談起找事的話。正盤算著如何措辭,那唐雁老第一句卻是:「天氣變了,雪下得不小。」 李逢吉也就隨話答話道:「是,這雪很大。」 這時聽差送上一匣雪茄煙,放在炕几上,又捧上兩杯紅茶,在主客面前放下。唐雁老拿了一支雪茄煙銜在口裏,聽差擦著火柴,彎了腰給他點上。唐雁老吸了一口煙,伸著巴掌碰了一碰雪茄煙匣子,笑著對李逢吉道:「請用煙。」 李逢吉欠了一欠身子,取了一根煙,銜在口裏,聽差的照樣給他點上,彼此吸煙,默默地坐了一會兒。唐雁老取下煙來,用手指彈了一彈煙灰,說道:「時局沉悶得很。」 李逢吉也道:「是,沉悶得很。不過內閣有搖動的消息。」 唐雁老道:「財政沒有辦法,哪個上臺,也辦不好。」 李逢吉笑道:「總要督辦出山才好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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