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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三


  陶融道:「中國人都是些病夫,夜郎自大,一點兒不求進步,無論看了哪樁事,都叫人生氣。」

  說到這裏,他就開了話匣子。法國有法國的好處,德國有德國的好處,美國有美國的好處。他抬頭一見電燈,說道:「柏林廁所裏的燈,也比這燈亮。」

  正巧茶房進來沏茶。他又說道:「茶含刺激性,中國人不分次數亂喝,不講究衛生。德國人只有早上一餐咖啡。」

  李逢吉正咳嗽著,他又道:「中國人的肺病太多,隨地吐痰,是一個大毛病。德國人身上都帶有手絹,痰吐在手絹上。」

  李逢吉道:「是,中國人不愛乾淨,那是馳名全球的了。我想公共衛生,要早早提倡。」

  陶融道:「德國的公共衛生真好。而柏林也不像北京這種天氣,老有刮土的大風。」

  李逢吉每提起一樁事,陶融必列舉德國一樁來比一比。總而言之,中國一切都壞,德國一切都好。李逢吉知道,是不能在留學生面前批評外國壞的。尤其是他留學的那一國,他看作神聖不可侵犯,萬不能說「不好」。他見陶融這樣恭維德國,雖然極不願聞,可是也不能給他駁回。因話答話,只跟他的話轉。陶融又說:「德國的科學精神,那是全球無二的了。但是它很不自秘,希望全世界上的各國,都和它一樣。到它那裏去留學的人,和本國學生一樣看待。不像日本,對中國學生假客氣,讓他們去狂嫖濫賭。明說是優待,其實是希望你們中國留日學生不成器,一個也學不到本事。」

  李逢吉笑道:「這很像留德學生的論調,因為日本人有許多地方學德國,都沒有學好,德國是瞧不起日本的。」

  陶融道:「我這是實話,我決不黨德攻日。譬如兄弟不敢說有學問,在德可也學了一點兒小小本事。」

  李逢吉道:「陶先生學化學的吧?聽說還有幾樣新發明,是不是?」

  陶融道:「小小的發明,那很不值什麼?不過有一件事,是很新鮮的。就是我能夠用水銀造出金子來。」

  李逢吉道:「什麼?用水銀造金子!那豈不大發財?那還了得。」

  陶融笑道:「拿水銀造金子,水銀也是要本錢買的,又不是點石成金,何至於就發大財。」

  李逢吉道:「那麼估量著除了本錢而外,有多少利益可尋。」

  陶融道:「這是看資本多少而定,沒有准的。若是千把幾百塊錢的資本,至多分把利,不見奇。要是有三萬五萬,可以得三四分利,那就可觀了。譬如說:現在用五萬塊錢買水銀來造金子,就可以造出五萬三四千塊錢的金子來。而且只要器械順手,憑我一個人的力量,一個月足能夠製造十萬金子的水銀。」

  李逢吉問道:「這金子造出來,就可以用嗎?」

  陶融道:「那是自然。」

  李逢吉道:「若照這樣說,比方用錢買了水銀來造金子,造了就去換,換了又去買水銀。這樣川流不息地帶造帶賣,豈不是一本萬利?」

  陶融將手一拍腿道:「是呀!你明白了。不過本錢少了,周轉不過來,而且利息也少。若是有五萬塊錢做基本金。一面造,一面賣,可以當十萬資本,一個月七八千塊錢的利息,那是風不吹,雨不灑。手到拿來的了。」

  李逢吉聽了,靠在椅子背上,不覺抽煙出了神。但是想了一想,他真有這種本事,何以不守秘密?而且他果然有這樣一個大發明,可以找個地方,專門去造金子,何以還在北京鬼混?陶融看他臉上很猶疑的樣子,知道他不能夠十分相信。說道:「這事呢,無論是誰,他沒有親眼看見,是不會相信的。我現在正在一個朋友家裏小試,所以要用的錢,都出在這上頭。不過我初回國,要是出去備資本,恐怕不能得人家的信任,所以只寫信給家裏,要了幾千塊錢來生點兒小利息。老實告訴你,我說晚上跳舞去了,那都是假話,其實我是造金子去了。我打算稍微地有幾個資本,我就要儘量地宣傳一下。然後找一個地方,公開製造一次,讓人家去參觀。等社會上的人,證明水銀可以造金子,我再來集股開一個造金公司,那我就如願以償,心滿意足了。」

  李逢吉道:「陶先生現在什麼地方製造。可以去看看嗎?」

  陶融道:「可以可以。只要李先生有工夫,隨便哪一天,預先招呼我一聲,我就可以陪李先生去。」

  李逢吉見他毫不推辭,這事分明是真的了。不料世上有這種奇事,金子可以造得出來。心裏又奇怪,又羡慕,陶融走了。他一人坐在屋子裏呆呆地想。這一晚上精神不安,在床上睡覺也睡不穩,大半夜只是想這水銀造金子的事。他想道:「我這裏還有三千多塊錢,何不在陶融的資本裏,加入一股,就是照他的算法,每月可以出二百塊錢利息,豈不比存在銀行裏強。」

  後又一想,這也不是辦法。不如去問問唐雁老,看他信不信。他若肯大大地投起資來,我想公司都可以開成哩,他睡在床上這樣想,那百葉窗外,一陣一陣的雨點聲,打著響,正在耳朵裏,越發是睡不著。

  到了次日,天已大晴。李逢吉便對陶融說,今天要到他造金子的地方去看看。陶融一口答應,毫不推辭,就約定今天晚上,引李逢吉前去。白天陶融依舊出去,鬼混到晚上回旅社來。李逢吉原約他七點鐘同去,那陶融回來的時候還只五點多鐘,憑這一點,就可以信他是實心實意的。他這一天,也格外地客氣,雇了一輛汽車在大門外等著,一會兒,便親自到李逢吉這邊屋子裏來,請他一路出門。二人坐上汽車,就往東城飛奔,走到一個西式大門邊,汽車停了。那大門是個鐵柵門,由外可以望裏。裏面很寬大的一個院子,用那小柏樹編成欄杆,正中堆著一堆假山,四圍都是朱漆遊廊,電燈底下,一望而知是個中西合參的上等住宅。

  那裏面的人,聽見汽車聲響,早有人將大門開了。李逢吉一下車,看那開門的人,穿著一身粗呢的對襟衣服,扶著一扇鐵門,畢恭畢敬地站在一邊。這樣一看,顯然是個西崽式的閽人。料想這主人翁,是一位極闊的西洋人。二人進了院子,陶融卻不引他進那二門的正門,卻引他從側門進去。門都是西式的玻璃格扇,一推進去,腳下就踏著又厚又軟的地毯,牆上粉刷得又光又亮,沿著牆一帶,還蜿蜒地安著汽水管。陶融引他走過兩個夾道,先引他在一個小客室裏來。

  那客室裏陳設華麗,是不必說,就是那沙發椅子,都是紫色的緞子,做的包皮,其餘可以想見。那牆上有一個金子打的鏡框,裏面嵌著一個一尺多大的相片。這人穿著西裝大禮服,濃眉高鼻,菱角式的鬍鬚,兩面上翹,是一個三十來歲的西洋人。李逢吉道:「這就是主人翁吧?我們要不要拜訪拜訪。」

  陶融道:「今天是使館裏有什麼宴會,他夫妻兩人跳舞去了。過一天,我再介紹他和李先生相見。」

  李逢吉道:「那倒不必,我是因為到人家這裏來了,應該拜會主人,既然不在家,那就算了。」

  二人約談了片刻,只見門一推,進來一個十多歲的青年,穿著一身黑呢的學生裝,戴了一頂一塊瓦的便帽。陶融便和李逢吉介紹道:「這是我一位幫忙的,密斯脫王者化。」

  那王者化和李逢吉客氣了一會子,陶融便問他道:「都預備好了嗎?」

  王者化道:「都得了,就可以動手。」

  陶融便笑著對李逢吉:「走!請李先生去看個新鮮玩意兒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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