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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三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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白天祿站在一邊,將手向旁邊一指,也代衛五爺說了一句道:「請。」 陶融雖然是個留學生,他所到的那種交際場,與此大不相同,而今竟有些手足無所措,手上那頂帽子,也不知要放到哪裏才好。他回頭一看,身後有把太師椅子,口裏不覺突然冒出一個「是」字來,身子慢慢往後退了兩步,挨著椅子,因看白天祿坐下了,他才坐下。其實主人翁衛五爺很不介意,他於那一起身一點頭之後,早就坐下了,那一隻腳撥著那兩隻哈巴狗兒,正在和這兩個小寶貝玩呢。等陶融坐下,他用手對白天祿一指道:「據天祿說,陶君在西洋學了許多科學,這很難得。中國的科學,不過失了傳,所以流到外洋去了。我們現在反要到西洋去學,這實在也沒有法。」 陶融把帽子放在茶几上,手扶著桌子,口裏不住地說「是」。明知自己有點兒失常態,靠著往日素講交際,極力裝出自然的樣子來,似乎還鎮得住。衛五爺道:「聽天祿說,你能夠用水銀造金子,這卻很有點兒意思。我已經吩咐他們,在園子裏預備了一間屋子,請你來試驗試驗。」 說著一回頭問道:「都得了嗎?」 陶融看時,太師椅後面,遠遠地垂手並腳,站立了兩個聽差。他們倆不約而同地,輕輕地答應了一聲,「都得了。」 衛五爺又回過臉對陶融道:「這種博物,我們中國也有的,是相生相剋之理。從前不是有一位神仙,請吧……」 說到這裏,眼睛望著白天祿。白天祿是常聆他教益的,早就明白他的意思了。連忙把身子微微地站起來,回問一句道:「是不是呂純陽?」 衛五爺眉毛皺了一皺,凝思未決定的神氣。白天祿又補上一句道:「是不是八仙裏的呂洞賓?」 衛五爺笑道:「對了。他就能夠變金子。他那個法子,而且挺快。只要用手指頭對石頭一指,石頭就會變成金子。天下事事物物離不了金木水火土五行。古人早就練純熟了,所以說變就變。這種格致之學傳到了西洋,外國人只學得一些皮毛,所以他們不能不借著機器,以補不足,這就是有形無形之別了。」 陶融聽了他這一篇話,在可解不可解之間,但是哪能夠說不可解呢?只是含著微笑恭恭敬敬地,聽一句,答應一個「是」。衛五爺向來就不很喜歡西洋留學生,當他秉國政的時候,除了外交部沒有法子,不能不用留學生外,其餘不很用這種人才,他的理由是中國幾千年來沒有留學生,怎樣一般地治國平天下?他今日對於陶融,因為他會造金子,所以讓他謁見。和他說了幾句話,他也很恭順,他這才喜歡些。便對白天祿道:「天祿,你替我好好招待。待一會兒,他動手的時候,我親自來參觀參觀。」 白天祿站起來答應了。便引陶融出去。臨走的時候,陶融又和衛五爺行了一個鞠躬禮,衛五爺只是站起來一點頭,並沒有送一步。白天祿引陶融出來,便帶他到園子裏佛閣子裏。陶融看了一看,說是「很好」,將早先搬來的化學用品,都一一擺好。那衛五爺更是精細萬分,派了四五個親信的當差,在這裏侍候,機器上的什麼東西都看一看,到底有什麼別的沒有。就是造金子的水銀,也是衛五爺拿出錢來,在市上零碎收來的,真是一點兒假也沒有。 陶融是個聰明人,心裏什麼不明白,他越發做得乾乾淨淨,總讓兩個聽差在一邊幫著他。陶融將一切東西預備好了,然後就告訴白天祿,叫他請衛五爺來,說是這就要動手了。白天祿去了一會兒,果然引著衛五爺來了,他背著兩隻手,和白天祿帶說帶笑走了進來。陶融又站在一邊,行了個半鞠躬禮。衛五爺用手一指機器道:「你幹你的事,不要客氣。」 陶融拿出全副精神,當著衛五爺的面,就製造起來。前後不到兩個鐘頭,陶融就制出半斤金子來。衛五爺一看,果然所說不假,十分歡喜,對陶融說道:「老弟,了不得,你真有這種本事,將來你要成一個大實業家啦。」 說時,他伸出一隻手,豎起一個大拇指。白天祿想道:「這位陶先生,要走紅運了,要他老人家叫一聲,這不是容易的事呀。」 這時,衛五爺來得久了,身子覺得有些乏,便對白天祿道:「你陪陪這位陶君,我還有事呢。」 說著他自去了。這裏陶融盡著那些水銀加上化學用品,儘量去造,等到工程完畢,將金子一稱,本利對消,果然將到三分利。白天祿到上房去告訴衛五爺,衛五爺很是高興,說道:「人人留學,要都像這位姓陶的,那還說什麼呢。」 白天祿見衛五爺這樣說,大概是不討厭這位姓陶的,便道:「據他說,可惜這只是一副試驗性的機器,若是大機器還要好呢。」 衛五爺道:「你今天就可以去請請他,問問他看,若是我們出資本,專請他造,他要多少錢一個月的薪水。」 白天祿一想,這老頭子真是厲害,他卻想把人包了下來,做一個專利品。 當日白天祿就請陶融在小番菜館子裏晚餐,和他商量這一件事,陶融先是不肯,後來才提出了一個折中辦法,請衛五爺給他一千塊錢一個月,他和衛五爺做一個月的金子,也不必找什麼製造的地方,就在衛五爺那花園裏對付一個月。一個月以後,無論如何,不能從命。白天祿見他說得這樣堅決,這又是不能勉強人家的事情,便含糊地答應下來。和陶融吃過晚餐,他又將這話去回復衛五爺。衛五爺這時用過晚飯,在他那間燒煙的隔壁屋子裏休息。他躺在一張軟榻上,有一個十三四歲的小丫頭,給他捶腿。他的內聽差小白,拿著一把胡琴,坐在一張矮椅子上拉反二簧。 衛五爺用一個手,在大腿上拍著板眼,在那裏唱《碰碑》。白天祿在這裏是不避內外的,他一直走了進來,就不像陪陶融見衛五爺的時候,那樣規矩了,他隨隨便便地,就在一張椅子上坐下,一直等胡琴停止了,衛五爺也唱完了,他再站起來回話。衛五爺先問道:「你對那姓陶的說了沒有,他怎樣說?」 白天祿就把陶融的意思說了一遍。衛五爺笑道:「這小子倒也鬼。」 小白在身上掏出翡翠的煙嘴子,插上一根煙捲,擦著火柴吸著了,斜銜在嘴角邊,很自在的樣子,在那裏抽煙。他見衛五爺如此說,便道:「一個月就一個月吧,咱們多多地買材料,讓他多多地造些金子就得了。再說出洋的學生,哪不是為著做官呀?咱們給他薦一個差事,也許他白給我們多弄兩個月呢。」 衛五爺笑道:「你這是狗皮軍師的主意,人家放著會造金子,哪里弄不到錢,要你的差事。」 白天祿向來是逢迎小白的,不敢叫他的名字,只是叫他的號,便笑道:「度之這話,倒有理呢,就這樣辦吧。」 衛五爺見他的親信,都是如此主張也就無可無不可,卻對白天祿道:「這事可得守秘密,傳出去了,不定生出許多謠言來,再說一給報館裏的人聽見了,那更是討厭。」 小白道:「可不是嗎?這些報館,好事他不說,專給人家管閒事,提筆就罵人。我們這事,千萬可別讓他們知道。」 白天祿見他主僕二人,都這樣鄭而重之地要保守秘密,他自己就格外謹慎,又把這話,加重一些分量,告訴了陶融。這一來,正合其意。他是巴不得如此。 過了兩天,陶融就秘密搬了許多化學品,到衛宅裏去規規矩矩給衛五爺造金子,將本錢一消,每天總給衛五爺掙個幾百塊錢。衛五爺雖然是在銀錢堆上爬過來的,可是他平生就喜歡這樣腳踏實地,給他幫忙的人。過一兩天,總叫陶融到上房來談談。衛五爺說什麼,他也說什麼。衛五爺若要說太陽是從西方起來的,他決不更正說是出自東方。衛五爺談到這造金子的事,他雖然相信中國古來有過的,可不明白其所以然。談話之間,他忽然想到小說上老君煉丹的故事,笑道:「老弟,不要你這也是有仙丹在爐子裏吧?書上說,漢武帝吃了一顆仙丹,後來就成了仙。仙丹擱到爐子裏去,要造金子,自然不難了。古言道得好,金生麗水,用水銀造金正是有來源呢。」 陶融心裏想道:「在外國留學五六年,連在國內算起來,學了十幾年的化學,不料今日聽到我國巨公的話,我成了個走江湖賣藥的老道啦!別的什麼他都可以附和著衛五爺,你要埋沒他的真學問,這是他不能答應的。」 便笑道:「這也不過是化學作用,哪裏有仙丹?」 衛五爺道:「我瞧你不是用了些子藥水嗎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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