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京塵幻影錄 | 上頁 下頁
五一


  萬太太道:「為這個,我倒不去管他。」

  說到這裏,放低了聲音道:「你不知道,這個女孩子,是有人家的。她本來在天津唱戲,對付著,也就可以唱紅了。偏是我們這老鬼上天津去一趟,讓他看見了。他一回京,和他那班作詩的老傢伙一提,他們偏清楚,說女孩的舅舅,就在我們家裏當過聽差,不應該不知道。老頭子一打聽,就是老聽差外甥女兒。這老聽差在我們這兒下工三年了,他會找著人家,商量這事。他離開了我們這裏,上南方去過一趟,知道什麼煙酒捐的差事最好。他說只要老頭子薦他出京去,在煙酒捐上弄一個分局長,他管保把外甥女兒說了過來。」

  三姨太太道:「一個聽差,也要做局長,這不太難了嗎?」

  萬太太道:「這個年頭兒,就這樣亂來嗎?我們老頭子,雖沒有給他弄個局長,不知道在什麼衙門裏,真給他弄了一個很好的差事,一樣的人家叫他老爺。老聽差真也做得出來,立逼著外甥女兒和男家離了婚,又不讓她唱戲,在天津把她弄回北京來。就這兩樁事,娘婆一家,都把錢去說好了的。大妹子!你瞧費事花錢不用提,這是多麼損的事?」

  三姨太太道:「這也難怪您生氣,好在人還沒有娶過來,把這事說開了就算了。」

  萬太太道:「那也不怕他不丟手。他若是不丟手,我和他拼上了。」

  說到這裏,那萬大人捧著一管水煙袋,正在廊子上走著,看院子裏的花。他聽見太太怒氣未息,怕當著女來賓來羞辱一場,那可不合算。便不聲不響,走了出來,坐了汽車,到林大人公館裏來。這林大人是個考過博學鴻詞的翰林院,現在也無非當些顧問諮議的差事。他的公館,略略有些花木山石,一班在前清同寅的老朋友,常常到他這兒來做做詩鐘,談談京戲,唱唱昆曲。高興的時候,也叫上一兩桌席面,請唱戲的乾兒子、乾女兒吃飯。他們朋友班裏,大概是些科甲出身的人,連捐班的官兒,都不很多,武官自然沒有、唯有萬大人,在前清是個將軍。因為他住節的地方都在江南,他染了江南一點兒六朝煙火氣,一樣地會寫斗方,作七言詩。

  此外羡慕彭剛直公那種儒將風流,還能畫一筆好水墨梅花,所以這老翰林班子裏也有他一個。只因他在前清做官的時候,是在光宣之間,國家太平,他一肚子的孫吳兵法,都不曾賣予皇家,常這樣歎息,沒趕上曾、左一流人物,若是趕上了,中興的事業,也用不著他們。民國光復之際,他因為變生肘腋,不曾防備,便跑到青島住了兩年。一直到日德開仗,他才回京。政府因為他資格老,在前清做過將軍,是不可多得的人才,各大機關,都送他一個高等顧問。他以為這是各機關的人情,並不是民國的官,也就拜領。合起來倒也有千把塊錢,雖然幾個月也碰不上領一回,好在手邊還有幾個錢積蓄,也不希望這個錢。常常和朋友說:「千古以來,沒有不要皇帝的朝代,所以中國的百姓,沒有一個不念前朝的。」

  我若是能夠帶十萬兵,我決計能做第二個曾文正,做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。這種亂七八糟的朝廷,簡直類於兒戲,我真羞與他為伍呢。他一班老朋友,都說萬大人忠君愛國之心,到老不變,稱得起一個老英雄,因此上大家叫他一萬老英雄,萬大人對於這種稱呼,掀髯微笑,也就居之不疑哩。

  這天萬大人到林翰林家裏來,正值林邀著一班同志在那裏做詩鐘。他們是用「者來」二字為題。林翰林信口念了兩句,是:「作者一人為李白,饑來騙我學陶潛。」

  他這一聯詩鐘唱完,這些在座的老頭子,都喝起彩來。有的拍著大腿,說是「寄託遙深」。有的閉著眼睛,搖著腦袋說道:「典雅渾成。」

  有的用手摸著長鬍子,點頭說道:「文章天成,妙手偶得。」

  一片喝彩談笑之聲而外,更帶著幾個老頭子笑過去了,咳嗽得鼻涕眼淚齊下,於是摔鼻涕聲,吐痰聲,與笑聲相和,達於戶外。萬大人在門外也笑道:「什麼事笑得這個樣子。」

  說著走了進來。在座的丁鴻儒便把林翰林的詩鐘念了一遍,說道:「老英雄你看如何?」

  萬大人也拍手道:「好極,今天這一課,應該讓紅樹村人點元。」

  林翰林道:「我倒也是現成兩個典,算不得什麼,只是你今天又誤卯,做了場外的舉子,要罰不要罰?」

  萬大人道:「不要提起,家裏為著柴米油鹽的小事,耽擱了不能來。」

  丁鴻儒道:「不至於是柴米小事,怕不是賈璉偷娶尤二姐,惹得河東獅子吼吧?」

  他們這些老頭子,風流倜儻,放浪形骸慣了的,本也沒有什麼忌諱。萬大人就皺著眉道:「惟女子與小人,為難養也。」

  林翰林笑道:「不是為雪仙的事情,倒罷了,要是為雪仙的事,令正在人背後,豈不要罵煞我這一個紅娘。」

  在座的這些老頭子哈哈大笑,又都拍起手來,說道:「好一個紅娘,賈寶玉後身,幾時又變作女兒身了?」

  在座的陸仙槎站起來說道:「慢來慢來,今天是玉虹演風塵三俠的日子,已經留了包廂,我們去聽戲去吧?」

  大家聽說,都道:「這是一出好戲,我們應該去看看。」

  丁鴻儒道:「自從那天我看見仙槎一首《女俠歌》,我就知道這戲極好,今天我要去賞鑒賞鑒。然後,你們才知道我老眼之非花。」

  這時萬大人卻惦記著他那一個雪仙,不願去看戲,便私問林翰林道:「你也去聽戲嗎?」

  林翰林笑道:「我知道你的意思,別作聲,回頭我們一塊兒去。」

  這時大家一說聽戲,詩鐘丟了不做,有吩咐開車的,也有吩咐套車的,林翰林便對眾人道:「你們先去,我和老英雄過兩口癮,一會兒就來。」

  那些人也不一定要他同去,先自走了。停了一會兒,林翰林坐著萬大人的汽車,一路來訪雪仙。這雪仙就是萬大人新娶的姨太太,還沒有過門,住在舅舅家裏。

  這雪仙舅舅名叫孔贊,原本當聽差。因為手頭上有點兒積蓄。就花了幾個錢,到外省去了趟,做了一任催捐委員。這樣一來,他嘗到了做官的滋味,總想做官。他在北京城裏,本鄉本土,自己的歷史,誰都知道,本也不想混。只打算找一個有力的人,給他寫一封薦信,倘若再能到外省去一趟,那就心滿意足了。恰好這個時候,舊東家萬大人,來找他,他就乘機而入,居然在京裏得了兩個差,馬褂一穿,包車一坐,人家一樣地叫「老爺」。

  這時雪仙住在他家裏,萬大人常常坐著汽車來探訪,大門口放著一輛汽車,就覺得形勢雄壯了許多。這天他正在開賬,寫著某日是某人的生日,某日是某太太的生日,某日是某少爺的生日,忽然聽得汽車響,便側著耳朵去聽。汽車到了門口,喇叭連響三聲,以後沒有動靜。

  孔贊便對家裏人道:「現在咱們家裏有汽車來往,比不得從前,汽車走門口過,可以不管。現在遇到汽車走門口,總應該留一點兒心,聽聽有沒有喇叭報信。有喇叭報信,還得聽一聽是誰的汽車。論起喇叭要算萬大人汽車上的喇叭好聽,像話匣子一般。剛才這喇叭破鑼一般,我就知道不是萬大人的汽車。」

  說時,他的兒子小淘氣兒手上拿著一串糖葫蘆,一跳一跳跑了進來。嚷道:「爸爸門口來了一輛電車,電車上有兩個老頭子,一個我認得,一個我不認得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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