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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四


  萬大人到了家裏,已經兩點鐘了。上房裏一黑如漆,電燈全都滅了。自己心裏私自慶倖,想道:「這倒也罷,太太睡了,省得平地風波,半夜三更,又鬧起來。」

  心裏這一安慰,口裏就微吟「夜闌聞遠語,月落如金盆」的詩,慢慢地踱到上房裏來。他輕輕地一掀上房廳屋的簾子,猛不防一樣東西,正對胸面前撲來。啪的一聲打了一個正著。萬大人被那樣東西打了一下,倒不覺得痛苦,只是嚇得魂飛魄散,眼前一黑,哎喲了一聲,人便往後一倒。這時,電燈才亮起來,萬太太坐在廳屋中間,滿臉都是怒容,萬大人倒在地下,半截身子在門限裏,半截身子在門限外。腳邊一管白銅水煙袋,已經是煙袋水流了滿地,臭氣撲鼻。

  萬太太正在拍桌子大罵,老賊,老渾蛋,背書一般地罵了下去。低頭一看,萬大人爬在地下,一絲不動,這倒呆住了,手拍在桌子上,放下去,拿不起來,兩眼望著地下說不出話來。旁邊伺候的老媽子,早走上前,來攙萬大人。只見他口流白涎,臉上發青,兩目緊閉。老媽子道:「太太快來,大人不好了。」

  萬太太這才醒過來,趕忙上前,幫著攙扶萬大人。上屋裏幾個底下人,因為太太發氣都沒有睡,這時見大人暈過去了,一擁而上,七手八腳,就把萬大人送進房去。萬太太也沒有了主意,便說道:「趕快請兩位少爺來。」

  老媽子聽說,分頭而去。大少爺躺在床上過晚癮,已經剛有個七成,喝著龍井茶,拿著點心慢慢地咀嚼。老媽子隔著窗戶喊道:「大少爺沒睡嗎?快,大人不好了。」

  大少爺吃完點心,喝了一口茶,將點心咽下,然後將睡在高枕頭上的腦袋,略微往上抬起一點兒,問道:「什麼事?這個時候,大驚小怪。」

  老媽子道:「大人摔了。太太說,快請大少爺去看一看。」

  大少爺道:「知道了。」

  老媽子道:「摔得厲害得很哩,您就快去吧。」

  大少爺道:「好,我就來。」

  便坐了起來,自己一看,那煙斗上還插著一個很大的煙泡子,捨不得把它扔了,又睡下來,捧著煙槍,對準煙燈火頭,將煙抽上。老媽子道:「我的少爺,人可不好了,你別抽煙了,快去吧。」

  一句沒說完,又來了一個老媽子。她一路嚷了來,說道:「太太請少爺快去。」

  大少爺正抽上了那一口煙,一時說不上話來,稀裏呼嚕一口吸盡,爬起來又喝了一口茶,然後一伸脖子說道:「就來,就來。」

  他將煙燈吹滅,又整理了一會兒煙傢伙,踏著鞋子走出房來。兩個老媽子齊聲說道:「大少爺快走吧,真不好了。」

  大少爺罵道:「少見多怪,你們知道什麼。」

  說著,慢慢地走到老子屋裏來。只見萬大人躺在床上,擠了滿屋子的人,大少爺走上前見老子頭歪在肩膀上,閉著眼睛,已是人事不知了。伸手一摸老子的手,已經冰冷,便將手一拍,一頓腳道:「父親!父親!哎呀人沒有用了!這是怎麼鬧出來的?你們真大意,怎不早早地給我一個信。」

  二少爺早已來了,他的脾氣急些,早和萬太太拌了一陣嘴,說道:「聽說是三太太一煙袋打的。」

  原來萬太太雖然扶了正,大少爺、二少爺因為是嫡出的,叫姨媽叫慣了,現在還不肯改過來叫母親。不過因為老子的面子關係,折中辦法,背後叫一聲三太太,當面稱為老人家。兩個少奶奶是在萬太太扶正以後來的,卻又叫母親。今天萬太太闖出大禍來,二少爺就不客氣了,當面就叫起三太太來。萬太太道:「你看見我把水煙袋打你老子來了嗎?」

  二少爺道:「那反正不假。你看一看,這人頂多只有一兩個鐘頭的事了。」

  萬太太原以為請二位少爺來,多少有一點兒辦法,他們來了,卻是把萬大人的危險,加了一重證明,她心裏一怕就哭起來。這一哭,滿屋子裏,越發亂了,有的主張退煞,有的主張灌姜湯,有的主張推摩。倒是大少爺有點兒主意,說道:「這是驚駭中風之症。中國醫書上說,是痰迷心竅,西醫說是腦充血,無論如何,受了刺激則一也。論起來,有華佗那樣的功夫,一針就好了。中國針砭之法失傳,醫法只有湯藥,這個樣子,灌藥的性質,太慢了,是不能救的。算一算,還是請西醫吧。西醫我雖不信,若論急則治標,還是他們的法子可以試試。快些打一個電話,去請一個西醫來吧。」

  大少爺說了一陣大道理,對聽差們決定了一個計劃,就是去請西醫。當時有個聽差過來,便問請哪個西醫,大少爺道:「要論西醫,我們是外行,不知道誰好,誰不好。中醫講的是水土金火木,心肝脾肺腎,五行相生相剋之理。西醫講的是……」

  二少爺在一邊忍捺不住了,便對聽差道:「混賬東西,你把前次給少奶奶看病的那個日本婆子請來得了。」

  聽差道:「人家是產科,不會瞧別的病。要不,就這胡同外面,有個德國大夫,請他來吧。」

  二少爺道:「你既然知道,還問我做什麼,去請就是了。」

  聽差聽說,便自去打電話。一會兒工夫,德國大夫來了,對病人看了一看,說道:「現在還不要緊,再遲一個鐘頭,就沒有救了。」

  又對大少爺道:「屋子人太多了,可以出去幾位,把窗戶打開一扇。」

  大少爺道:「對了,你們外國人講究的是空氣流通。」

  那德國大夫,也沒有理他,給病人打了一針。打了一針之後,萬大人就哼了一聲,大家都說好了,不要緊了。依著大少爺,還要請那德國大夫到客廳裏去坐坐,和他談談。那大夫卻老實不客氣,在他提的皮包拿出一張單子來,用自來水筆填了一填,交給他們要二十元的診金。大少爺將錢拿出來,交給了他,他謝也不謝一聲,就走了。這樣一鬧,簡直就鬧了一整晚,到了次日,萬大人病雖好了,可是精神頹喪,已不能夠起床,雪仙那裏,有三四天沒有去。那雪仙聽得萬大人病了,心裏卻是一喜,吃了早飯,自己修飾修飾,就出去了。她舅舅孔贊,便是不讓她走。但是她一反臉,要和舅舅拼命,也沒奈她何。

  孔贊又有孔贊的思想,萬大人上了年歲的人,害這樣的病,說不定真死了。他要死了,和外甥女共事的日子長,不犯著為了他,得罪自己的外甥女,也只好馬虎一點兒。到了第五天頭上,聽說萬大人的病,可大好了。這日雪仙又要出去,孔贊不肯,說道:「你玩了這幾天,也就夠了,設若萬大人來了,不見你在家裏,我怎樣和他說話?」

  雪仙道:「他不高興,至多不要我罷了,和你們有什麼相干?」

  孔贊道:「姑娘,我有一樁心事,對你實說了吧。前幾天萬大人和林大人在這裏吃酒的時候,不是誇獎了我一陣子,要薦我去做一個小知事嗎?他說這個話呢,我就相信他君子無戲言。後來一瞧報,原來萬大人有一位朋友,馬上要出去做省長,正是用得著縣知事的人,只要萬大人說一句話,事就成了。這事是我知道的,這一位要做省長的,常常和萬大人、林大人在一處作詩,是一個好朋友,只要求得他們肯薦我,我就是個知事老爺了。前兩天,萬大人病了,我也死心了,現在他病好了,巴結還來不及呢,我們怎樣可以得罪他?」

  雪仙道:「你想做縣知事,你去巴結人得了,和我什麼相干?」

  孔贊道:「我的姑娘,我有什麼本事,可以混差事,還不是你的力量嗎?我要恭維的人,你一得罪了,我還恭維得上呀?」

  雪仙道:「你總是我一個舅舅,你怎麼說這樣沒志氣的話。」

  孔贊道:「就因為我是你的舅舅,我才配說這個話。我要不是你的舅舅,給你當聽差,你還嫌我笨手笨腳呢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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