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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八


  萬大人聽她如此說,踱出房門,這就渾身爽快走到前面客廳裏來。只見韓都統穿著古銅色圍龍花紋的長袍,罩著棗紅大襟馬褂,紐扣上掛著什麼胡梳子、牙籤子、眼鏡盒子,哆嗦哆嗦一大串,光著半邊頭,後面垂著小指頭粗的花白辮子,梳得清清楚楚的。看他這個樣子,似乎今天還是在什麼喜慶地方做客來,喜氣揚揚的。見面之後,兩人彼此一揖,萬大人就請他坐下,先問道:「老哥今天從什麼地方來?喜氣揚揚的。」

  韓都統道:「這個年頭,從哪裏喜起啊。今天是到卡王府裏問安去了,所以換了一身衣服。在那邊會到不少的老同寅,真都是出色的人物,這樣的老前輩,如今哪裏去找。依我說,聖朝就有復興的指望,不看別的,只看今天在一處的人,沒有不念聖上的,就是民心思漢的一個證據。」

  萬大人聽說,也就不勝慨歎說道:「那是自然,君臣父子兄弟夫婦朋友,幾千年來,都是這樣承認為五倫,而今把皇帝不要,什麼委員制、總統制,實在不成事體。從前王安石變法也不過變更一點兒法度,蘇老泉還說他是大奸大詐,如今變法,變得太離奇,把五倫都變掉了。」

  韓都統道:「我雖然不能像老哥那樣會引古兒詞,我覺得把民國的事,和咱們大清比,簡直沒有一樣比得上。就像做官,憑著祖上一點兒功勞,是世襲下來的,那是不必說。就是憑三篇文章考來的,花銀子捐來的,也是一層一層爬上去。現在就不然,今天是老百姓,明天可以做大官。今天做大官,明天也可以做老百姓,總不講究資格,實在不成話說。」

  萬大人對於現在這種新進滿目,老成見擯的情形,本來也持不滿的態度,韓都統一說,引起他滿腹的牢騷,不住地歎息。韓都統道:「我們呢,不犯著在民國做事,也不必與他們計較這些是非,只是小孩子們,總得給他們找個安身之所。而且他們呢,也不必論什麼出處。今天早上看報,在命令裏面,看見丁鴻儒已經得了省長,他的運氣真算不壞。我知道他和老哥交情極好,很想請老哥幫一個忙,把大小孩子薦過去,隨便弄一個事情糊糊口。」

  萬大人道:「這位丁兄人是極古板的,託人情這種事,在他面前,恐怕有些說不過去。但是你老哥今天既然親自到捨下來了,我總要幫一點兒忙,讓我晚上和他通一個電話,先試一試看。」

  韓都統聽說,馬上站起來,和萬大人作了一個揖。這一揖他彎著腰由地下作勢而起,伸起腰來,兩手合抱,隨之而上,一直高舉到額角上為止。他那頭,和抱著的拳頭,碰了幾碰,那種畢恭畢敬的樣子,在這一點,就可以看出來。萬大人心裏雖然不願意答應,口頭上也不好推辭,也拱手還禮,說道:「咱們自己老哥們,還有什麼不知道的。只要能夠盡力,我總是盡力的。」

  韓都統道:「老哥這一番好意,我極是感激,明天叫小孩子登門叩謝。但是總望老哥說得切實一點兒。」

  說畢又是一揖。

  韓都統如此一再的重托,萬大人沒有法子,只有滿口地答應。韓都統道:「咱們見面的日子很少,總難暢談,過幾天一定找個地方敘敘。」

  萬大人道:「笑話了,這一點兒小事,還要談什麼酬謝。」

  韓都統道:「不是,不是。咱們哥兒倆,還分什麼彼此,就不和小孩子薦事,請請老大哥,受一點兒教訓,也是應當的。」

  說時,萬大人偶然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茶。韓都統滿腦筋裏,全是皇朝的典故,見他將客前不可碰的茶杯,居然捧起來了,心裏記得清楚,見了這個是要告退的,馬上站起身打了一拱,說道:「過天再來請教。」

  萬大人這才醒悟過來,剛才這一端茶是前清的逐客令。拜別皇朝十幾年了,把這事居然忘掉。好端端的說話,捧茶送客,韓都統他豈不嫌我不講交情,拒絕他的要求,心裏實在老大不過意,可又不便說出來,說我捧茶,並不是送客,只得說道:「希望常過來談談,反正我在家裏也沒有事,談談也就痛快些。」

  一面說話,一面將韓都統送出大門口。只見大門外停著一輛騾車,那車夫手上拿著鞭子,坐在轎篷口上,見韓都統出來了,便跳下來,拉著騾子,攏了一攏。這時,天氣快黑了,那車把上還懸著一個白紙糊的豬尿泡燈籠,也就亮起來了。萬大人看見這種情形,不以為韓都統腐敗,恍然數十年前,官場馳逐的景象,心裏十分感慨。韓都統和萬大人一揖,背對車子,一抬腿坐上,然後彎著腰,伸著腿,往車篷裏一縮。那車輪子,得兒滴得,得兒滴得,一路響著走了。

  韓都統到了家裏,自己家裏的門房,老早戴著紅纓帽子,將那扇古壁中門打開,讓韓都統穿門而過。原來這些規矩,都是韓都統當年在任上實行的,到如今都不曾更改。穿過古壁門,照著衙門裏的規矩,一樣有客廳和小簽押房。韓都統自向簽押房去休息,桌子抽屜裏,擺著有三十年前的一些公事,便拿了幾件出來,放在桌上。家裏有一位老聽差韓得祿,知道都統要過辦公事的癮,趕快點著一支大紅蠟插燭臺上,捧著放在桌上。自己便垂手並足,站在椅子背後。

  韓都統在太師椅子上坐下,將公事打開。因為看得太多,字都認識了,知道一件是把總稟到的,一件是外委請餉的,一件是遊擊請操霜降的。韓都統將桌子一拍,說道:「渾蛋,現在還是四月裏,怎樣就操霜降。這種辦事糊塗的人,我非參他一本不可。」

  看了一遍,翻到後頁,只見上面寫著,光緒十三年九月某日。不看這字猶可,看了這字,把年月分清,韓都統的好夢驚醒,心裏難過,幾乎要掉下淚來。便問韓得祿道:「這一件公事,是誰放在裏面的?我不是早和你們說了嗎?凡是公事後面的年月,一齊把它裁掉,怎麼這件公事,後面還有年月?」

  韓得祿想了一想,說道:「小的該死。因為昨日撿舊書箱,裏面有十幾件公事,都還整齊,所以也放在抽屜裏面,意思是要熱鬧些,不想把事弄錯了。」

  韓都統歎了一口氣,也沒有說什麼,把公事放在抽屜裏,不要看了,這天晚上,他心裏已經是難受。到了次日早上,洗過臉之後,門房戴著紅纓帽,手捧紅托盆,呈上一封大紅稟帖來。在韓都統任上的時候,稟帖上寫著前後左右各營將領的名字,請都統安。現在韓都統住在北京狗尾巴胡同裏,和老百姓一般,哪來的前後左右各營,上面寫著狗尾巴胡同更夫、木宅車夫,率領雜役人等,恭叩都統大人指日高階。韓都統往日看見,總拈髯微笑。而且門房每日呈上稟帖來,請一個安的時候,韓都統總要吩咐一句:「叫他們好好辦事。」

  今天不但不微笑,而且那一句話也沒有了。自從當日早上起,渾身難過,就像生了病一般,到了吃飯的時候,也少吃了一碗半。一直過了三天,一日重似一日,竟好像是什麼不治之症。家中紛紛議論,究竟不知韓都統有什麼心事。韓得祿跟隨韓都統多年,他很知道韓都統的脾氣,便對門房道:「你天天捧上去請安的帖子,有幾年了?」

  門房道:「有四年了。」

  韓得祿道:「有四年了嗎?我一向沒有留心這樁事,也許這上頭出了毛病。你去拿來我看看。」

  門房想,這個稟帖,是天天呈上去的,哪裏會出什麼毛病。自己天天做這種事情,都是託盤拿下來了,就把他放在帳子頂上,明天早上,又從帳子頂上拿下來,呈了上去。那個大紅稟帖,放在託盤裏,簡直就沒有拿手去動過它,毛病從何而出?不過韓得祿跟隨韓都統多年,他既然說到這稟帖,也許是真有所見,就在帳子頂上,把託盤拿下來,送給韓得祿看。韓得祿一見,一拍手道:「這難怪大人心裏不好過了。你瞧!這名叫大紅稟帖,其實一點兒也不紅,倒很像包什麼花生豆的爛紙一般,看了這個東西,有什麼趣味。」

  自己便掏了十幾個銅子,買了一個嶄新的大紅稟帖。請人楷書幾行小字,是恭賀都統大人指日高階。本胡同更夫、糞夫、水夫、土車夫、打掃夫同叩。寫得好了,把舊稟帖扔掉,把新稟帖放在託盤裏。到了次日韓都統洗過臉,要抽旱煙之時,門房照例將稟帖呈上去。韓都統一見託盤裏面,放著一張鮮紅燦爛的稟帖,恍如當年在都統任上人家請早安的那個景象一樣,心裏就是一喜。這兩三天心中一樁不好過情形,霍然而愈。喝茶聞見香了,吃飯也有味了。韓得祿見這一劑藥,果然對了都統的症,心想索性讓他歡喜歡喜,便把小簽押房桌子抽屜裏的公事,拿了出來,用稟帖紙,請人謄錄了幾份,放在桌上。

  到了下午韓都統偶然踱到這裏來,只見桌上放著幾份新公事,不由他心裏噗通一跳。翻過來一看,無非是部下稟報請示一類的事情。韓都統看見那雪白的紙,端正的字,忍不住自己要朱批起來,便喊著韓得祿,快拿朱筆來。這樣東西,家裏倒是久已缺乏,無處張羅。韓得祿忽然急中生計,就和裏面太太,要了一塊胭脂,榨了一點兒汁水,用碟子盛著,又洗了一支墨水筆,一齊送到小簽押房裏來。韓都統雖然不滿意,也明知道家裏沒有紅朱,只得模模糊糊的,用筆蘸著胭脂水,在公事後面,逐一地畫行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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