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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〇


  ▼第六回 拂旦笙歌城真不夜 匡時文字客笑憂天

  卻說戴魯恩嚇昏了過去,在一旁的甘維樸也怔住了,倒是韓都統手眼快些,走上前去,連忙將戴魯恩抱了起來。只見他雙目緊閉,哼了一聲。甘維樸也不磕頭了,也走過去,幫著攙扶,問道:「戴年兄,怎麼了?」

  那幾個警察走上前一看,只見這三位老先生,辮子只有小指頭兒粗,身上穿的,又一律是無領長袖的袍子,早就料想他們是有來歷的。剛才甘維朴叫了戴魯恩一聲「年兄」,警察之中,有一個老於官場的,又知道他們還是三考出身,越發不敢小視了,便向韓都統道:「這位先生許是中了風,你們有車沒有,若是有車,趕快抬上車去。」

  甘維樸道:「有,有一輛汽車放在門口。」

  警察聽說有汽車,看看這兩位老先生也抬不到門口去,大家一擁而上,七手八腳,便將戴魯恩抬上車去。韓都統初不回家,和甘維樸坐上汽車,送戴魯恩到家。戴魯恩在太廟裏的時候,原是受了一點兒虛驚,而今到了家裏,心裏慢慢地清楚過來,就沒有什麼病,咳嗽了一陣,就能說話了。甘維朴、韓都統也各分別回家。

  甘維樸他是一腔忠君愛國之思,決不以不肖之心視人。他一見戴魯恩那天在太廟磕頭之時,暈了過去,一定是痛社稷之邱墟,吊故君而不見,所以一陣心痛,便死了過去。這種事情,不是十分忠懇的人,怎樣辦得到。因此上他心裏太為感動,便作了一篇《哭廟記》,情詞哀痛極了。這種韻事,傳到林翰林這班作詩的朋友耳朵裏去了,越發是得了天字第一號的題目,你作一篇哭廟歌,我作一篇痛欲行,好不熱鬧。戴魯恩因為宦囊頗富,除了和幾個有錢的老朋友而外,是不大談應酬的。起先本來也是詩社裏的一分子,因為這些詩友還不脫名士氣,縱情聲色,拼著花錢。自己負著一個有錢的名聲,遇花錢的事不能退後,他覺太吃虧了,因此就退出了詩社。

  這時戴魯恩聽說他們詩社裏,正在恭維自己,少不得起了一點兒好名心。也想到詩社裏去走走,便叫聽差和林翰林通個電話,先試一試他們的口風,若是他們請過去談談,自己就好借此入門。那邊林翰林接了電話,便親自和戴魯恩說話,說道:「丁鴻儒現在要到任上去,我們今天在陶然亭和他餞行,你何妨也加入一個。」

  戴魯恩一想,丁鴻儒雖然和本人沒有什麼大交情,可是人家做了省長,就非等閒,總要敷衍敷衍才好,便一口答應加入。到了約會的時間照例遲一個半鐘頭,坐車前往。到了陶然亭,果然門口停著許多馬車。在這種情形下一看,就知道今天是一場盛會。戴魯恩走到廟堂院子裏,伺候的聽差,就將客廳門簾掀開。戴魯恩走了進去,只見高朋滿座,見了面,一個個互相一揖。大家都說,戴魯恩這哭廟一事,為我們遺民增色不少。

  戴魯恩聽說,將鬍子一摸,很有得色,說道:「這也是我一時情不自禁,就發現於外。當辛亥年武漢之變,我原預備了一點兒金葉子,打算了此殘生。不想事情為我兩個小孩子知道了,跪在地下,痛哭流涕,苦苦哀求,叫我不要尋短見。我就說,不能為了兒女私情,損了我的名節。他們說,照理呢,你老人家盡忠報國,兒子們也只好跟著盡孝,哪有攔阻之理?不過現在下旨還政於民,是禪讓的聖德,和亡國不同。況且聖上現居深宮,尚在沖齡,還靠著一般老成碩望的臣子,在裏在外維持一切,豈是一死可了的事情,還請你老人家三思。我聽了他這一番話,說得頭頭是道,所以我就留著這條老命,混到現在。」

  大家聽見戴魯恩要盡忠而又不能盡忠的這一片理由,正和他們要說的理由一樣,沒有一人不點頭讚歎。戴魯恩道:「項城呢,他自然算不得虞舜。不過聖朝的讓德,高比帝堯,那是的確不移的。唐代的百姓,對於唐之讓舜虞,既然沒有什麼為國而死的,而且不謳歌堯之子而謳歌舜。可見人民對於禪讓,是不能當亡國看的。我們現在不謳歌什麼總統。也不必做那無益的死難,這實在合乎聖人中庸之道。而什麼恥食周粟,似乎也談不到。所以府裏院裏,送的什麼顧問,我考量考量,卻也可收。」

  他旁坐著個馮稻蓀,正新得了一個正史館編修,聽他說到恥食周粟那句話,心裏正嚇了一跳。後來戴魯恩說到顧問卻也可受,這才知道他並不是當面挖苦人。

  接上戴魯恩回轉頭來問道:「稻蓀兄,你說是不是?」

  馮稻蓀道:「極對。現在並無什麼君臣之分,我們就是出來替國家做點兒事,也不算不忠。」

  他這一句話,不啻和丁鴻儒說了。丁鴻儒坐的地方隔著好幾張椅子,聽了這話,特意走過來搭腔,說道:「稻蓀兄剛才這幾句話,真是肺腑之言。就以我這次出京而論,完全是看極峰的面子,和他幫幫忙,我想這並不能算是身仕兩朝。」

  並朝著戴魯恩道:「昨天進府,和極峰還談到老兄呢。極峰說,老成凋謝,只剩這幾個老人,很希望大家出來做點兒事,可惜老兄決計不願出山了。要不然,馬上內閣若有更動,一定要請老兄幫忙呢。」

  戴魯恩本是坐著的,聽了這話,便站了起來,目光注視丁鴻儒的面孔。問道:「這話真的?」

  口裏問著,心裏就恨不得長出一百張嘴來,申辯自己並沒有決計不出山的意思。丁鴻儒看見戴魯恩這樣注意,說道:「怎樣不真?他言下很是歎息,大有希望我勸勸老兄的意思。不過我是知道老兄的。」

  戴魯恩生怕他再說自己不出山,連忙接上說道:「我的意思剛才已經說了一半,並是固執己見,不肯做官。但是我們出來,總要做一點兒事業才好。」

  丁鴻儒道:「我正是這樣想,當時我對極峰說,只要是有事可做的位置,老兄總可以出來。老兄你看我的答覆如何?」

  戴魯恩情不自禁,連忙和丁鴻儒作了幾個揖。說道:「生我者父母,知我者鮑叔也。」

  丁鴻儒道:「我看極峰真要請老兄出來,倒不妨試一試。有些老朋友說,我這回出京,有些不值,我想士各有志,他們似乎持論較苛一點兒。」

  戴魯恩道:「實在他們也太迂腐了。我們只要心在皇室,出來做事,不出來做事,那有什麼關係。老兄這回出來,我就十分贊成。今天特意前來餞行,也就是這點意思。」

  丁鴻儒道:「將來老哥真起用了,北京的事,還要拜託照應呢。」

  說畢,哈哈大笑。戴魯恩本想將府方要用他的消息,盯著往下追問,恰好酒席已經擺上了,只得停住。酒席上坐著八九個人,林翰林、萬大人都在內。他二人一文一武,都是喜歡作詩的。林翰林首先發起,說是今天我們送丁省長的行,班生此去,無異登仙,應該各賦一詩,以壯行色。

  在座的人,誰也能湊兩句律詩,聽說作詩沒有一個推辭的。不過各人意見不同,有主張各作一首古風的。以為這樣才能鋪排一番。有的說:「渭城朝雨浥輕塵、三疊陽關,為送別絕調,我們還是各作幾首七絕吧。」

  有的說:「要談到送別正調,還是五古。所以攜手上河梁,為別詩之祖。」

  有的說:「不然,丁鴻翁上任,和蘇武回國不同。我們只有恭賀之理,用不著淒然欲絕的河梁體。」

  有的說:「這話也是,那麼,我們不如各作一首七律吧。」

  大家沒有作詩,先議論了一番,端來幾碗菜,擺在桌上,都涼得沒有了熱氣。廚子走上來幾回,催聽差上菜。聽差一看桌上的菜擺滿了,哪裏還能再加碗,只是說等一會兒。廚子一個人自言自語地道:「什麼主兒我也侍候過了,沒有遇見這種主兒,盡瞧不吃的。」

  聽差聽了,站在一邊,也覺替他們著急,看看這位老爺臉,又看看那位老爺的臉,倒是有一個聽差,機靈一點兒,輕輕地問林翰林道:「這些菜都涼了,要不要熱一熱?」

  林翰林道:「熱一熱。」

  聽差的意思,原想催著他們下筷子,不料更引出麻煩來,得一樣一樣地端了下去,交廚子再熱。廚子已經是不耐煩,如今吃還沒吃,還得再炒上一道,口裏越發是不住地咒駡。這邊桌上的詩翁,大家正在作詩,有幾位腹稿已經準備好了,還離席去要了紙筆,馬上謄寫出來。這裏要算林翰林詩才敏捷,他的詩已先得了。戴魯恩看見他先錄出稿子來,伸手就接了過來,在大襟馬褂紐扣上,取下眼鏡盒子,取出玳瑁眼鏡從從容容地戴上,然後晃著身體搖著腦袋念道:

  勝代衣冠憶舊年,班生此去複登仙。
  終推堯舜今朝是,能識同光老輩賢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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