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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四


  和尚見他問得倉促,便道:「是!現在不住在這裏了。」

  邱觀海道:「咳!」

  和尚觀看邱觀海的樣子,似乎以不見金幼春為可惜。他猜金幼春窮得無聊,犯了事了。這一來,他越發不敢說實話,皺著眉道:「佛門不撒謊,小廟從前留他住,也是沒有法。出家人慈悲為本,哪裏推得了。現在好容易,籌了一點兒款子,讓他搬走了。」

  邱觀海聽著和尚的話,用手一指道:「喂!那不是金先生?」

  和尚回頭看時,金幼春,背著兩隻手,果然從大殿上踱了出來。這一陣沒趣,也不知要怎樣挽回才好。邱觀海倒無心計較這些,迎上前去,和金幼春說話。金幼春不料昨天隨便一句敷衍的話,今天他卻真來拜訪,便道:「呵唷,這這這怎好,沒有一個坐的地方。」

  邱觀海看他這樣子,和尚客堂裏,大概是不招待金幼春的來賓,便道:「金幼翁住在哪裏,到你住的地方坐坐吧,我還有話說呢。」

  金幼春臉上現出躊躇的樣子,說道:「只是不恭得很,怎怎好?」

  邱觀海笑道:「我們老朋友,還講客套嗎?」

  金幼春不得已,把他左彎後轉,一直引到後門口門洞裏來。邱觀海一看那屋子裏,實在不像個樣子。一榻一案之外,只有一把有前無後的靠背交椅。這也不用得敘什麼主位客位了,自在破椅子上坐下。金幼春便坐在床上。他那份不安的樣子,比坐針毯大概還難過。

  邱觀海心想,還是乾脆說明來意,早走的為是,免得主人翁有所不便。便先說道:「我從前原不知道老哥還在京,一直到昨天在琉璃廠遇見,才知道的。昨晚到單總理那裏去,談起老哥,他很惋惜,說老哥懷才不遇,實為可歎,一定要替你想法子的。我又說,幼翁的困難,不難在將來,確難在目前。單總理很明白兄弟說這話的意思,他交了一點兒款子給兄弟,叫兄弟送過來,幼翁暫且維持現狀。」

  說著,在身上把那一卷鈔票拿出,雙手交給金幼春。

  邱觀海到廟裏來拜訪,金幼春已經是喜出望外了。如今忽然談到單總理惋惜,而且還拿出這些現款來,真是做夢也想不到的事。他將鈔票雙手接過來,口裏不住地說道:「這是哪裏說起,蒙單總理和老哥這樣抬愛。」

  說時,眼睛望著那鈔票,乃是十元一張的。雖然不好意思,當面就點數,但估計總也在百元上下。他三年以前,雖然也是京華一官,可憐這三年以來,他哪裏一筆進過這許多的款子。單總理這種恩惠,固然是雪中送炭。就是交遊冷落的時候,像邱觀海這樣實心幫忙的朋友,又有幾個。這一份感激,由心裏一陣熱氣,直透頂心,幾乎要掉下淚來,口裏唏噓著說道:「這這實在不敢當!」

  邱觀海道:「你老哥也不必客氣。單總理對於讀書人,向來是看得起的,並非自今日始。他倒很希望和你老哥談談。」

  金幼春道:「我自然要去道謝的。不過總理那邊,賓客很多,怕沒有工夫賜見。我也不做這個妄想,只是到門房裏去掛個號,盡盡心而已。」

  邱觀海道:「單總理很好靜,差不多的客,是不見的。倒是去談談閒話的人,不涉政治問題,出入方便許多。」

  金幼春道:「既然如此,我明天一定過去叩謝。」

  邱觀海聽說他要去,又怕他自己換衣服前去,回頭單春林疑心,要說是我囑咐他的,反為不美,便對金幼春道:「你老哥要去,一定得見的。單總理最憐惜寒士,老哥最好是留著寒士的本色去見他。」

  金幼春已經瞭解邱觀海的意思,說道:「你老哥說得是,足見關照。」

  邱觀海一看這種地方,不但自己坐得不適意,主人翁也透著為難,正要告辭言走,只見一個大和尚,督率著一個小和尚,捧著一託盤東西進來。裏面是一壺茶兩隻杯子,八碟點心。

  原來和尚看見邱觀海到金幼春房間裏來了,便到大門口,去向汽車夫打聽,這位大人是從哪裏來的,在哪個衙門裏混差事。這個汽車的汽車行,是邱觀海老照顧的。汽車夫對於邱觀海的歷史,極其詳細,便說他是單總理手下,天字第一號的紅人。和尚從前向單總理寫過指,一筆就是五千元,是本廟天字第一號的一個施主。他現在派專員來拜訪金幼春,一定看得金幼春起。我們廟裏,把人家逼到門洞子裏去住,這要給單總理知道了,那還了得。就不講那層,看這個樣子,金幼春一定還是要做官的,應該趕快去聯絡聯絡才好。

  正在為難,當家和尚貝葉回來了。做知客的和尚把這事一告訴,貝葉道:「你們太糊塗了,既然是坐汽車來的人,一定有些來頭。他拜訪金老爺,金老爺住在我們廟裏,就和拜訪我們一樣,就應該請在客堂裏坐,怎樣讓他到門洞子裏去,趕快沏茶端點心,越快越好。」

  他吩咐已畢,又走到屏風邊,去聽邱觀海、金幼春說些什麼。他一聽單總理還送了錢給金幼春,越發覺得雙方關係很深,就拼命地催著端點心。

  那個當知客的和尚,被他逼得滿頭出汗,好容易把茶點預備好了,一齊送到金幼春屋子裏來。知客忙著把點心擺好,又斟了兩杯茶,給邱觀海、金幼春各放了一杯,用手指著點心,對邱觀海道:「點心都是乾淨的,請隨便用一點兒。」

  邱觀海也沒有理他。對金幼春道:「單總理是很盼你去的,老哥明天就去吧。我的俗務太多,今日不能多坐,隔日在單總理那邊,也許可以會面。」

  說著拱手而別。金幼春一直送到大門口,然後回屋。那知客和尚,好不沒趣。不端茶點來,客在這裏有談有笑。茶點端來了,客就走了,顯得是茶點把客送走了。金幼春這一進屋,他正在收碟子,還沒有走,有些不好意思。搭訕著對金幼春道:「金先生你可用點兒,給你留下一碟子吧。」

  金幼春道:「你們拿出來待我的客,我就很不過意,我哪配吃這個呢,請你快些收去。」

  往日金幼春要是這樣給和尚釘子碰,和尚是不答應的。今天和尚知道金幼春攀上了單總理,而且腰裏又藏著現款,不敢和他計較,只得笑著說了一聲「阿彌陀佛」,把茶點收了去了。這一向子,貝葉和尚,都是不很大理會金幼春,金幼春也不過是隨著廟裏普通的和尚,吃一碗鹹菜糙米飯。次日清早,貝葉和尚,添了兩樣素菜,和金幼春在一處吃飯,笑著說:「出家人,太清淡些,金老爺若是想吃點兒素菜,可以叫他們廚房裏預備。」

  金幼春道:「在寶刹裏打攪,實在是不安,我現在正在想法子,搬到會館裏去住。」

  貝葉道:「阿彌陀佛,金老爺不要說那個話,你若是不嫌清淡,在這裏再住個三年五載,也不要緊。我原是怕您進出不方便,請您搬到後門口去住。若是嫌那屋子簡陋些,就再搬進廂房裏來,搬出去的話,千萬別提。」

  金幼春道:「既蒙盛意,讓我今天見了單總理再說。若是他要薦我出去辦事,這地方偏僻,恐怕就要搬了。」

  貝葉道:「哦!金老爺今天要去見單總理,見了單總理,千萬給我問好。」

  金幼春道:「方丈也認識單總理嗎?」

  貝葉道:「就早認識呢,前三年的時候,他到南城來看丁香,就在小廟裏休息,和我認識了。我們對談了好幾個鐘頭。」

  金幼春道:「那就很好,將來我還要仰仗仰仗你,給我吹噓吹噓呢。」

  貝葉道:「您這就去嗎?我叫人給您雇車。」

  金幼春道:「勞駕勞駕,我是打算走著去呢。」

  他今天吃了一餐飽飯,回房去喝了兩口開水,便戴上他那頂舊草帽,自向單總理私邸來。

  這個私邸,造得像個小小衙門一樣,大門之外,有一道鐵柵欄。那鐵柵欄邊,站著兩個衛兵,各扶著一支槍。金幼春走到門邊,一個衛兵將手一攔,說道:「這裏不許行人穿過去的,你走外邊吧。」

  金幼春笑著拱了一拱手,說道:「我不是走道的。」

  衛兵道:「你是找人的嗎?」

  金幼春道:「是的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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