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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六


  朱神機一時未看清楚,還不知道是癩蛤蟆,以為這裏有寶,鬼神呵護,現在前來偷覷,所以被神物打了一下,只得繞著這叢草,先在外面看。這個地方,正是李得才昨晚跑肚子之所,他踏了一腳的稀糞。過了一會兒,自己仿佛聞到一點兒臭味,倒也不注意。在這裏一人瞎摸了一會子,懷著羅盤,便回家去。一路之上,臭氣兀是未除,而且人家看見他來,都捏著鼻子,一直到家,他的太太聞著臭味,低頭一看,才看出來了。原來他那兩隻腳,鞋子襪子,全糊滿了黃色之物。

  朱太太便罵道:「這個官還有什麼做頭,欠薪欠幾年,包車也坐不起,只得走道。你瞧你這兩隻腳。」

  朱太太向來是愛說話,一罵起人來,就像開了話匣子一般,接連著不能收住。這時朱太太一罵,由清早一直罵到正午,還未曾住嘴。他這隔壁,正是一所會館。會館裏有位史久明先生,乃是找事不著,住閑多年的朋友。他瞧見朱神機夫妻,吵了半天,都是什麼地下有銀子,挖起來就發財等等的話。仔細一聽,原來說的是軍學討論會後院,心裏想道:「果然有這一筆財氣,若是去做一個報告,他總得賞我個一萬八千,我何不搶了這筆生意來做。」

  轉身又一想,「不過這是道聽途說的事,是否靠得住,卻沒有把握。這裏的長班王駝子是個老北京,我不如叫了他來問一問。」

  主意想定,便把王駝子叫了進來,將剛才隔壁聽到的話,對王駝子說了一遍,問這話可靠得住。他知道王駝子是喜歡喝酒的,有兩盅酒給他喝,什麼事他也願意做。桌上正剩了半瓶子白乾,是上次應酬朋友剩下的,便指著酒瓶子道:「這酒我也不要,給你喝吧。」

  王駝子本來剛自大酒缸回來,有個八成醉。這時史久明一說送酒給他喝,斜了眼睛,望著酒瓶,口裏含糊說道:「你哪,留著自己喝吧。」

  說時,一手將酒瓶接了過來,給史久明蹲了一蹲身子,算是請了安,說道:「謝謝。」

  史久明道:「我問你,現在軍學討論會的後院,是從前的貝子府,這話真嗎?」

  王駝子哪裏知道史久明的用意,說道:「你不用問,這事我全明白了。隔壁吵了一頓,說那裏有銀子,那是真的。從前那個地方是老貝子府,埋了有好多缸金銀在地下。下輩子人,全不知道。」

  史久明道:「全不知道,你怎樣又知道了呢?」

  王駝子道:「別忙,您聽我說啊。他們手上有個老廚子是河間人,前三十年就回家去了。當年埋這些金銀,他就在內。他心想,這樁事,他們後輩不能不知道,所以沒有提起。前兩年他到北京來,聽說貝子府賣了,他就很奇怪,對人說,就算沒有浮財,那一窖金銀,也夠花一輩子了,何以要賣房?後來一打聽,敢情是後輩不知道這事,糊裏糊塗把房賣了。但是房子已經出手,金銀在土裏,一股腦兒卷到人家家裏去了,那有什麼法子。他又一想,自己得不了這窖銀子,也不讓別人發財,把這事就擱在心裏,死也不對別人說,所以瞞住了兩年。近來那個老廚子,慢慢地就露些口風,有好些個人知道了。這事你問我,算你問著啦。」

  說時,拿著那個酒瓶子,舉起來看了一看,不由眯著一雙醉眼,笑嘻嘻的。史久明道:「這話你聽見誰說的?」

  王駝子一刻兒工夫,說不上一個人,笑道:「反正是真的就得了。」

  史久明道:「總有一個人告訴你,不能你自己會知道。」

  王駝子想了一想道:「是二禿子告訴我的。」

  史久明也不知道這二禿子是誰,也就信以為實,問道:「這二禿子和那個老廚子認識嗎?」

  王駝子道:「他是那老廚子的外孫,那還錯得了嗎?我是聽見這樣說,心想銀子在人家衙門了,知道了又拿不著,越發心裏難受,不如不明白還好些。你要和二禿子一談,有頭有尾,他真說得出,像親自看見一樣哩。你哪,沒有我的什麼事了吧?」

  說著,將酒瓶口對著鼻尖,聞了一聞,笑著去了。史久明也是賦閑太久,聽不得說有錢。他把隔壁朱神機夫妻所說,和王駝子談的合摻起來,以為是一針見血之談,十分相信。自己便跑到南紙店裏,買了一張白簡,恭恭正正地寫了一個報告。他訪得軍學討論會李總裁私寓所在,就寫了一封掛號信,寄到李總裁私寓裏去。這樣一來,更顯得秘密和鄭重,自己就在會館裏,專候李思松的回音。心想升官發財,全在此一舉。

  這一封報告,寄到李思松家裏,他拆開來一看,因為是行書,只有一半字不認識,其餘他都懂了。他連猜帶認,知道,這是報告後院銀窖的事情,便叫了親信秘書連華俠進來,將這信交給他,說道:「這一封信,我懶得看,你念給我聽一遍。你們看公事,向來有些含糊,總要你們當面念,我才放心。」

  連華俠答應了幾個「是」,雙手捧著那張報告書,站在他面前,一字一字,清清楚楚地念了下去。全篇都念完了,垂著手,聽李思松的命令。原來李思松辦公事和別人有些不同。別人是用眼睛看,看完了,用手批。他卻不是這樣,乃是叫人念,他用耳朵聽。聽完了,他口裏說怎樣辦,卻叫秘書去批。所以軍學討論會的公事和總裁大人,向來不直接發生關係的。這時連華俠念完了,自然要奉行例行手續,候李思松的口令,怎樣批法。

  李思松道:「他所報告的,和我心裏所猜想的,一點兒也不錯,這簡直是真的。今日就下一個委任狀,派他做一個辦事員。將來事情辦得好,再升他做課員。不過叫他來,先和我談談,我也好派人動手挖窖。」

  連華俠答應著下去,用紙條擬了一個批子,貼在報告書後面,又拿了上去,念給李思松聽。他念道:「所報似系事實,著即前來引見,面陳一切。」

  李思松道:「不對,不對。人家來報告,為著什麼,不是想得一個事嗎?你就要照著我的話辦,先寫明給他充辦事員,挖得了銀子就派他當課員。再說,這是咱們的私事,又不交到衙門裏去辦,要批什麼。」

  說著,將那報告書拿了來,往褲袋裏一插,對連華俠道:「你就按著他那信上寫的地方,給他去一封回信,讓他明天上午來見我,就說我答應給他的事了。」

  連華俠向來是不做一毫主意的,李思松吩咐他這樣寫,他只得就這樣寫。當天差了衙門裏騎自行車的信差,就把這一封信,專門投送到史久明那裏去了。

  史久明接到這一封信,從頭到尾一看,不料一發便中,喜歡得要跳起來,拿著手上這封信,便送給這個看,送給那個看,連說道:「這真是猜想不到的事。這位李總裁,我原不認識,隨便寫一封信,給他問問好,他馬上就給我差事,不知道是什麼緣故。大概是看見我那筆行書,寫得有一點兒脫俗,所以將我調到他們那裏辦公事去。至於文字上的修飾,我覺得倒是很不經意的,難道他很是贊成嗎?」

  當時向這個借帽子,向那個借馬褂,鬧了一陣子。到了次日,史久明衣冠齊整的,身上揣著名片,到李思松家裏來進見。李思松對這小辦事員,向來就不看在眼裏,接見的事,那是絕對沒有。今天因為史久明是報告銀窖來的,是送財氣的人,應當另眼相看,所以馬上到客廳裏去,叫聽差引史久明來見。史久明賦閑過久,有幾年沒有見過上司,這時忽然見起特任職的大官,心裏有些著慌。心一著慌,渾身不舒服,那兩條腿,竟不自覺地如臨深淵,如履薄冰一般,好好地哆嗦起來。走進客廳,對李思松深深一鞠躬,頭重足輕,幾乎有些站立不住。

  李思松問道:「你就是史久明,我們衙門裏頭,窖了銀子,你都知道嗎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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