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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二


  冷受生自然不答應,說來說去,朱國棟、朱國梁兩人共交出一千塊錢。他對朱國棟兄弟說:「又要八百塊錢一個人。」

  這時朱家聲已回家了。那兄弟兩個知道什麼,如數拿出來。朱神機除了在冷受生那裏折三分之一的賬不算,先就落了六百塊錢。此外,做制服買書籍,一切都是朱神機包辦。二千四百塊錢,他差不多弄了一千。過了半個月,開學的日子到了。朱國棟、朱國梁二人,就由朱神機家裏,搬到學校裏去住宿。這一個學期,冷受生實行出賣學額的辦法,倒弄了幾千塊錢。除了自己上腰而外,還提出了一千多塊錢作為學校裏的開辦費。

  這一千多塊錢,雖然做不了什麼大事,可是學校裏收了幾十名插班生,得了人家許多學費,若是讓人家繳了學費,並不開學,怎樣交代過去?所以到了開學的日子,成斌學校,居然如期開學。就是朱神機,也請他在學校裏,當了一名教員。不過用小錢辦大事現眼是最快的,僅僅一個學期,學校裏就鬧起饑荒來。到了半個月頭上,教員十有八九請假,每天也只好上一兩堂課了。

  原來冷受生的計劃,這一筆款子,留著學校裏做零碎開支,教職員的薪水,一概不發。教員來了不走的,學校裏准貼一餐午飯,並且開發來去的車錢。那些教員,也不知校長哪里弄來一筆錢,既貼飯,又貼車錢。那麼,薪水是不用說,一定有些希望的了。不料後來一打聽,好處僅僅在此,大家又不上勁兒了。不過他這個學校裏的教職員,一大半是顧問、諮議之流,就是不上課,也沒有別事可幹,所以打過十一點鐘,大家還是來。上課的上課,不上課的,在閱報室裏看一個鐘頭的報,挨到十二點鐘開午飯的時候,大大方方地到膳堂去吃一餐飯。吃了飯之後,把嘴一抹,大家都走了。

  冷受生一看,心裏明白了。心想候差的災官,窮的自然不少。但是真弄不到一餐飯吃的,那也有限得很。他們哪裏是來吃一餐飯,分明是給我搗亂,打算用吃飯不做事的辦法,擠出我的錢來。這樣一來,我就不必客氣了。於是立刻下了一個條子,叫庶務科招呼廚房裏,不必開教員的飯。那些教員,穩知十二點鐘一打,有一餐飯吃的,大家說說笑笑,同到膳堂裏去。不料進去一看,吃飯的地方,都是四條板凳,圍著一扇光桌面子。零零落落,幾頭瘦蒼蠅,在桌上飛來飛去,嗅那一桌油腥氣。大家還沒有料到是不開飯,依舊分位而坐,打算先坐下等一等。

  誰知等了十幾分鐘,一點兒消息也沒有。內中有一兩個人就敲著桌子嚷起來:「庶務!庶務!」

  庶務員知道事情不妙,早已溜之乎也。廚子是聽庶務會計的指揮,旁人是叫不動的。這幾桌教員吃不著飯,大家惱羞成怒,便臨時發起罷工。照理是應當稱為罷課,可是,教員們並沒有上什麼課,不過是天天到學校來一趟,所以稱為罷工,從這日起,大家便不再到學校裏去了。成斌學校新來的幾十名插班生,誰也花了五六百洋錢,有名無實地上了幾天課,就閑住在學校裏。

  這裏面像朱國棟、朱國梁兄弟兩人,初到北京,人地生疏,一天到晚,只守在寢室裏,依舊把家裏常看的《綱鑒易知錄》《曾文正公家書》,搬了出來,消磨光陰。心裏也這樣想著,與其花了兩千洋錢,跑到北京來看這些書,莫若在家裏住著。不過他又轉一個念頭,穿起洋綠色的呢制服,腰裏系上皮帶,拖一把指揮刀,腳上蹬著皮鞋,在街上挺胸一走,威風抖擻,是平常的學生,所不能望到的。因此也就安之若素。他這個學校,是軍學討論會直轄的,多少有些軍隊性質,所以雖不上課,非到星期,學生也是不許亂跑的。朱國棟、朱國梁二人,除了每星期到朱神機家裏來一趟而外,別的地方,也沒有去過,有時在寢室裏看書看得膩了,便到操場上走走。

  有一天,朱國棟由操場走回寢室,走錯路,不覺闖進一個小院子裏來。院子北面,是一道走廊,走廊裏,好像是一間很大的屋子,一列四扇百葉窗,有開的有關的,還有一扇窗戶,掉在地下。順腳走上臺階,迎面一扇門,門邊釘了一塊粉牌,上寫「第一教室」四個字。朱國棟想道:「哦!這也是一個教室,這地方偏靜些,我還沒有來過呢。」

  看那門,倒是關的,轉閂已經不見了,門上剩一個窟窿,將門一推,門就順手開了。

  這門一開,一陣潮濕味,撲鼻而來。伸頭一望,粘了滿臉的蛛絲。一看這門框之間,搭了好幾個蜘蛛網,叫自己把它衝破了。教室裏面,倒也和其他教室一樣,一排一排地陳列著桌椅。伸腿走進屋裏,無意之間,在桌上扶了一下,印出五個顯明深陷的手指印。原來這桌椅之上,堆積的灰塵,有一寸來厚,從來沒有人撥動過。這灰塵,一層一層地往上堆積,非常平正,遠遠看去,簡直是在桌上鋪了一條細絨氊子。

  這個屋子,也不知有多久,沒有人進來過。此時突然進來一個人,天花板上的塵土,經人的腳步一震動,便紛紛地往下亂落,滿屋子都有些土氣味。講臺上也擺了一張桌子,可是斜列在一邊,料想當日這些桌子,最後和人告別,時日早已很久,不然,哪有教員的位子,有這樣不成規矩的。朱國棟見滿處都是塵土,抽身便要走,偶然一掉頭,見牆上貼了一張紙。走上前去,一看紙上雖有字跡,可是已被浮塵遮掩了。在身上掏出手絹,將紙面拂了一拂,現出字跡,原來是甲班生的功課表。

  一張功課表,原沒有什麼稀奇,可是那上面填的年月,算到現在為止,已經有一年了,心裏想道:「難道這甲班生,一年以來,都是這張功課表嗎?那當然不成。這個樣子,好像一年以來就沒有在這教室裏上課呢。」

  這時,天已不早,日色昏暗,教室裏面,越發陰森森的。朱國棟不敢在教室裏了,便走了出來。他一出門不打緊,忽一個人哎喲了一聲,出其不意,朱國棟嚇了一跳,定睛看時,階簷下站了一個人,呆呆地站著,雙目注視,一聲也不言語。朱國棟一步一步走下臺階。那人問道:「你是誰?」

  朱國棟聽他這一句話,問得很突兀,也愣住了,停了一停,然後答應道:「我也是這裏一個學生。」

  那人道:「你到這屋子裏去做什麼?」

  朱國棟道:「我進去看看。」

  那人然後笑道:「你真把我嚇著了。這屋子裏經年也沒有開過門,裏面全是塵土,那有什麼看頭。」

  朱國棟看那人面色很是和氣,便含著笑和那人談起來。據他說,他就是這學校裏的甲班生,名字叫嚴樹德,和朱國棟還是大同鄉呢。

  二人談得合意,嚴樹德便邀朱國棟到他寢室裏去,慢慢地談起話來。嚴樹德問道:「你老哥是這個學期來的插班生嗎?」

  朱國棟道:「是的。」

  嚴樹德道:「誰介紹老哥來的?」

  朱國棟道:「是家兄,他現在在軍學討論會當秘書。」

  嚴樹德道:「不錯,我看那教員的一覽表上,有一位朱神機先生,下面的履歷很長,那就是令兄嗎?」

  朱國棟道:「是的。」

  嚴樹德道:「是嫡親兄弟嗎?」

  朱國棟道:「不是,是同族兄弟。」

  嚴樹德點點頭,然後笑道:「我說呢,要是嫡親兄弟,他不至於介紹你來。」

  朱國棟問道:「聽你老哥的話,好像是介紹到這裏來,並沒有什麼意思似的。」

  嚴樹德道:「豈但沒有意思,日子一久,你老哥就自然明白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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