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京塵幻影錄 | 上頁 下頁
一六八


  張成伯道:「他倒不是想在唐閣占一席地,實在也是唐方拉攏得太厲害,不由他不過去。」

  蕭雨辰道:「那也未必吧?雁老那邊,也就人才濟濟,何至於少一個光求舊。」

  張成伯道:「少是當然不少一個光求舊,這也無非私人感情問題,所以雁老的意思,覺得老光合適一點兒。」

  蕭雨辰笑道:「這一向子,老光老是向唐宅那邊跑,我看他是見了這邊風勢不順,早有遠走高飛的意思了。唉!世態炎涼,大家都如此,又何必獨苛責於老光一人?」

  張成伯見蕭雨辰老是進著向前罵,便笑道:「這個年月,各管各的事吧?別人發財升官也好,別人東倒西歪也好,只要自己行其心之所安罷了。這是我們背後說一句話,戚總理不在臺上,我們也得留幾個人在政治舞臺上,留一線基礎。不然,要走大家走,將來弄得內外消息不通,也是不好。所以老光加入唐閣,繼續地幹,我也相當贊成。」

  蕭雨辰見他明說贊成光求舊加入唐閣,也就無甚可說,笑道:「他果然像徐庶一般,身在曹,心在劉,那也未嘗不可,我們往後瞧吧。」

  張成伯笑道:「事久見人心,無論什麼事,在一個時候來評論,那是不對的。」

  蕭雨辰見話不投機,也就不願多說,閒談了幾句,就走了。張成伯一想,雨辰突然而來,在我當面將老光罵了一頓,這是什麼意思,這似乎與我開玩笑了。你們不這樣譏笑,一個教育總長,我真是薄而不為,你們既然自己下了台,又妒忌別人上臺,我偏要幹一干,看你們能把我怎樣。唐閣的後臺是保定,他的鏢客卻是蔣子秋,我現在且去見一見蔣子秋,看他的意思怎樣。他若是叫我幹,我就幹,最好是托他在雁老方面說一句話,將幣制局、煙酒公賣局,再讓我兼一席,那麼,教育冷板凳,坐坐也不妨的。

  蔣子秋反正慷他人之慨,只要你許他一點兒好處,他有什麼不答應?這樣一想,又鼓勵了他一番進取之意。當時便打一個電話到蔣子秋住的飯店裏去,問蔣督練在家沒有?那邊答應,竟是在家,張成伯立刻坐了汽車,前來拜謁。蔣子秋手下的馬弁,都認得他是張總長,和督練很有交情的,就讓他一直前去,一直到了蔣子秋住室外,對門口站的馬弁說道:「督練在裏面沒有,要不,我在客房裏等一等。」

  馬弁道:「剛才督練說了,張總長有電話來了,就要到。他來了,就叫他進來吧。」

  張成伯見蔣子秋這樣說,料是房間裏,沒有什麼不可告人之隱,便推門進去。正屋裏並沒有人,再進臥室裏,只見蔣子秋脫得赤條條的,身上只圍了一條大毛巾,躺在沙發睡榻上,睡榻下,有一個修腳的夥計,替他修腳。蔣子秋伸出一隻又白又胖的大腿,架在夥計身上,讓他去拾落。那一隻腳,卻豎在沙發上,那種情形,很是難看。他見張成伯進來,將手向椅子上一指道:「請坐請坐。」

  張成伯道:「今晚上督練怎樣沒有出去?」

  蔣子秋道:「嘿!別提了,賭了兩晚上錢,鬧得昏天黑地,睡到剛不多大一會兒,方才起來。起來之後,人還是昏昏沉沉的,這就用滾水燙了一個澡。這種大瓷盆洗澡,雖乾淨,究竟不如池塘舒服。記得早二三十年,我是老溜到池塘裏去燙澡。他媽的,池子裏霧氣騰騰,悶得渾身出一身痛汗,比雨洗了還多,真是痛快。」

  張成伯笑道:「痛快雖然是痛快,究竟肮髒一點兒。那種池塘子裏,什麼人都有。」

  蔣子秋道:「對了,就是這一樣討厭,尤其是可惡的,就是一班趕駱駝的,他滿身都是黃土。當年我在澡堂子裏洗澡,就怕這一種人。」

  修腳夥計,聽見他這樣說,也不由得笑了。蔣子秋道:「你笑什麼?好漢不論出身低。劉備是賣草鞋出身的,張飛是賣肉的出身,關二爺還趕過車呢。柴王爺當年賣過傘,鄭子明敲梆賣香油,再說趙匡胤年輕的時候,還是一個混混。」

  這些話,張成伯聽了,覺得有些不雅。可是那修腳的夥計,倒認識幾個字,看過兩本鼓兒詞,這一提到鼓兒詞,倒惹起他一肚皮文學,便笑著答應道:「可不是?古來的人,出身低的很多。聽說張飛賣肉的那個案子,現在還在呢?」

  蔣子秋道:「還有啦。據鄭秘書告訴我,漢劉邦是泗上亭長的出身。亭長是什麼呢?就是現在的地保。他手下有一個大將,叫作樊噲,他的出身更是糟糕,在街上套野狗,賣狗肉的。到了後來,他一樣出將入相。就是朱洪武,還討過三年飯啦。現在的叫花子常說,要飯的是朱洪武的後代,那倒並不是瞎說。你想想,一個要飯的,到後來都能做皇帝,有手藝的人,就不能出頭嗎?你別瞧你現在替我修腳,將來也許你一樣地可做次長、總長。」

  張成伯聽說,望了蔣子秋一眼。蔣子秋說得高興,哪裏顧什麼忌諱,只管往下說,又對修腳夥計道:「我這話你信不信?」

  修腳的笑道:「督練,不瞞您說,我們這就叫下三爛的手藝,掙倆錢,就夠人瞧不起的,哪裏還敢望做官?」

  蔣子秋道:「那可沒准啦。現在是不論做官資格的。用不著什麼舉人、進士,就是大學堂裏畢業的文憑,那也是廢話,只要你有本事幹,就不許你做總長嗎?」

  張成伯在一邊要打斷他的話頭,又覺有些不便,讓他說去,自己也不樂意。只得咳嗽了一聲,望著蔣子秋再等說話的機會,但是蔣子秋修腳修得正受用,卻沒有注意張成伯要和他說話,卻閉著眼躺著,圖那一陣子舒服。張成伯只得先開口道:「督練今天晚上還出去不出去?」

  蔣子秋道:「這兩天大嫖大賭,實在倦了,不能再玩了,今天在家裏休息一晩,不出去了。」

  張成伯笑道:「在家裏待著,督練不覺得悶得慌嗎?」

  蔣子秋笑道:「悶是悶,你可有法子找個事情玩玩?」

  張成伯道:「要替督練找玩的法子,那還是關偉業好,他會出新鮮主意,不如打個電話,把他叫了來。」

  蔣子秋道:「不用打電話,他一會兒就會來的。每日這個時候,他總會到我這裏來一趟。餓狗他不會停一天不上茅廁。」

  張成伯心想,什麼不能譬,單要譬這一句話,你真不怕吃虧嗎?正這樣想著,譬著上茅廁餓狗的關偉業已是推門而進。蔣子秋道:「怎麼樣?說曹操,曹操就到了。」

  關偉業道:「督練說我什麼事?」

  蔣子秋道:「我說在家裏悶得慌,要成伯找一樁事情玩玩,成伯就保薦了你。」

  關偉業道:「這個事情,找我沒有錯。督練願意葷玩,願意素玩?」

  蔣子秋道:「不用說,我都知道了,那個沒有意思。天天打牌,夜夜叫條子,鬧得人膩死了,要找一個清閒點兒的事玩才好。」

  關偉業道:「有了,上海來了兩個演電影的女明星,住在東北飯店裏,裝束極是時髦,要不找她們來談談也好。」

  張成伯道:「那可怕她不肯來吧?」

  關偉業道:「沒有的事,她要不出來應酬,飯店裏的賬,誰給她會錢?你怕她們家裏有個十萬八萬拿去讓她花嗎?」

  張成伯道:「她們演電影,不拿薪水嗎?」

  關偉業道:「雖然拿薪水,那也是個虛名罷了。她們拿薪水挺多的,也不過二百元一月,次一等的,就只有幾十塊錢了。這些人,誰也是揮霍成性的。幾十塊錢,真只夠她一天花的。你想,她們用的錢,薪水既然供給不過來,那除了在應酬上弄幾個錢,哪有錢花呢?漫說她們在外面應酬,本來很不在乎,就是不講應酬,有督練的面子,請她們過來談談,還有什麼可推辭的不成?」

  蔣子秋道:「還要拿我的名片去請她嗎?那可是笑話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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