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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一八


  這幾道手諭一下,全域譁然。到了次日,所有不到的人員,為鞏固飯碗起見,都趕在六時以前,來局劃到。有幾個在別處兼差的,因為這邊情形緊張,也只好暫時在另方面請假,先到河工局來劃到。這河工局共分一處六科,連錄事在內,大概有二百餘人。平常的時候,每日不過二三十人到局,現在突然增加到十倍上下,各處的屋子,都有人滿為患之勢。第一就是原來的桌椅板凳,不敷應用,除了科長以外,其餘的人,都只好輪流地坐著。坐的人,誰一起身,椅子就讓人坐去了。

  這其間,以第一科的人為最多。科長烏國強,乃是一杆老槍,每日總可抽個半兩膏子。他的工作多半在晚上,每晚抽起煙來,總抽到兩三點鐘。反過來,白天總是他休息之時。非到十二點鐘以後,他不能起來。昨天下午他才接到了信,知道衙門改了早值,晚上也沒有睡覺,只在床上燒完了煙的時候,躺著打了一個盹。偶然一醒,已是五點三刻,什麼也來不及了,只要了一盆冷水,洗了一把臉,馬上就到衙門裏來。他起床的時候,照例有一頓早癮,現在早癮未過,又起得這樣早,哪裏有一點兒精神。兩雙眼睛,極力地睜開,大概也不過一根麻線那樣寬,腦袋是像銅絲紐著的一般,東邊一倒,西邊一歪,差不多沒有法子將它扶正。

  到局以後,他就在公事桌邊坐著,不住地打盹,雖然勉強支持,無如破天荒第一次起早,總有些維持不過來。這時辦事人員都到了,共有二十六位。因為除了正式的科員以外,還有許多額外人員,從來不到局的,也有一部分在這裏。幾個常到局的人,向來是有位子的,便已坐上。其次是不大到局的人,地方總是熟的,還可以和朋友找幾句話談談。唯有那些幹掛名差事的,人生地不熟,到這一科不好,到那一科也不好,擠擠挨挨,混進了一科,就不肯走。所以各屋子裏堆滿了人,只有嗡嗡的,彼此談話的聲音。先是大家不知道督辦脾氣如何,身上帶著有煙捲的,也不敢拿出來抽。

  後來烏國強煙癮看看要發,沒有法子搪塞,只好把身上的煙捲取了出來,拼命地抽著。別人一看科長都在抽煙,自然可以效尤,於是三三兩兩,都取出煙來抽,百無聊賴中,總算找到一件事情做。你也抽,我也抽,抽得滿屋子都是煙霧騰騰的。這樣熬著有一個多鐘頭,才聽見茶房喊著「督辦到」。烏國強把手上的煙捲盡力一抽,抽得只剩一粒蠶豆大,然後摔在痰盂裏。茶房打上手巾把來,擦了一把臉,在抽屜裏找出三封公事,用手托著就去見新督辦。走到督辦室廊外睜開眼睛,先咳了兩聲。

  這個時候只聽到督辦室裏,有申斥之聲,烏國強便在門外站了一站,不敢進去。一會兒工夫,只見全有智通紅著臉,從裏面出來。看見烏國強,把舌頭一伸又用嘴對屋子裏一歪,那意思說,屋子裏的督辦,在大發雷霆呢。烏國強到了這裏,不進去,也是不行,又咳嗽了兩聲,然後挺住腰杆子便從從容容地走進屋子裏去。只見水尚功,坐在他自己的位子上,用手不住摸著鬍子,歪著腦袋眼光可在看玻璃窗外蔚藍色的天空。

  烏國強走上前一步先鞠了一躬,水尚功似乎看見又沒看見的樣子,略微點了一點頭,烏國強於是把手上的公事恭恭敬敬俯了身子,捧著放在水尚功面前。水尚功略微將那公事一翻便瞪著眼睛,向烏國強道:「你在局裏,是什麼職分?」

  烏國強:「喳喳,國強是第一科科長。」

  說時,把那右手已順便地伸到衣服裏去,摸了半天,摸出一張名片,雙手呈到水尚功面前。水尚功拿在手上看了一看,問道:「烏科長在局裏多少年了?」

  烏國強道:「有十年了。」

  水尚功微笑道:「哼!是老公事啊!走來就是當科長嗎?」

  國強欠著身子笑道:「最初原是一個辦事員。」

  水尚功道:「哦!是升上來的。大概向來辦事很勤勉,所以升上來了。像你這樣辦事,大概將來還要往上升。」

  說畢,又是一陣冷笑。烏國強先見他一陣誇獎,倒摸不著頭腦,現在水尚功慢慢說明白,才知道是罵人的話,便道:「國強實在糊塗,昨日督辦到局,並沒有過來侍候。」

  水尚功道:「你在局十年的老人,都是這樣,也難怪他們不到了。」

  烏國強說不出第二句話來,只得說道:「是是,這是國強的錯。以後辦公,一定勤勉從事。」

  水尚功做出很能幹的樣子,一面說話一面看公事。第一件公事,便是第二分局,報告河工情形的。上面說到上流頭,支河裏面,有一段小堤工,不大堅固,這種地方,向來是歸鄉民自辦,向不在河工局管。因之他那呈文上有幾句話,職局鞭之雖長,不及馬腹。因派員與鄉董會商,將馬尾橋一帶堤工,仍歸職局負責。過橋以東,官民合辦。水尚功對「鞭之雖長不及馬腹」八個字,考量又考量,心想這裏面怎樣會提到馬上去?後來聯著下句一念,這才恍然大悟。下面分明說出,馬尾橋一帶堤工,這馬腹當然也是一個地名了。看了一遍,將頭搖了一搖,說道:「這分局的職員,實在該打,怎樣會辦出這種自相矛盾的公事,實在該打了。」

  因操起筆來批道:

  所呈既雲馬尾橋一帶堤工,仍舊負責,何以馬腹地方,反雲不及。馬尾之地,必然遠于馬腹。該局不但舍近圖遠,且措辭亦不通順。所請馬腹一帶堤工,歸官民合辦一節,著毋庸議。

  水尚功批完,就把公事向桌子犄角上一扔,意思是交烏國強去看。烏國強也理會得那個意思,接著一看,不覺奇怪起來。這張呈文,自己也看了兩次,並沒有提到什麼馬腹地方,何以引起他這樣一個批子,這卻很奇怪了,因此表示很莊重的樣子說道:「回督辦的話,這一帶地方,並沒有叫馬腹的一個所在。」

  水尚功道:「怎麼沒有,那呈文上面,不是寫得清清楚楚的嗎?我辦公事這麼多年,難道一封公事,我都不會看不成?」

  烏國強聽了他的話,只得把公事重新展開一看。這才明白他所謂馬腹地方,是由於「鞭之雖長不及馬腹」那兩句話而來,他簡直是根本錯誤了。

  二人撐持了一陣,烏國強究竟也拗不過上司去,只得拿了原來幾封公事,退回第一科去。將公事向桌上一扔,便歎了一口長氣,搖了一搖頭道:「現在的公事不能辦了,上司說公雞能生蛋,我們不能不承認公雞會生蛋。上司說馬頭上生角,我們不能說犄角生在牛頭上。」

  說畢,將後身的長衣,兩手向上一抄,坐在椅上,兩腳一伸,又歎了一口氣。這時科裏的人,依然不減先時的紛擾。有幾個人,和科長比較接近,見科長發牢騷,逆料他已碰了釘子回來,便不住向烏國強偷看。烏國強知道他們的意思,因道:「今天這回事,說給誰也不肯信,你們瞧瞧,這樣一個平常的典故,他會不懂。」

  說畢,就把這公事,交給科裏的人看,大家一見就不由議論紛紜起來,這第一科,離著督辦室不算遠。水尚功坐在屋子裏聽見外面有些嗡嗡然的聲音,便問茶房是哪裏響。茶房本來就不知道,就是知道,他也不便說出來,因此便含含糊糊地答應著。水尚功也不再問,自己便出了督辦室,跟著聲音追了去。走過一道回廊,只見一個玻璃窗內,人影幢幢,不住的亂嗡嗡聲音就是由那裏出來。繞到門口,一看上面釘著的牌子,才知道是第一科。因咳嗽了兩聲,就掀著簾子進去,這裏面的人,還有一大部分,不曾見督辦的尊容,還不知道。烏國強煙癮正已發作,眼淚鼻涕一齊開始發動。拿著一塊大手絹,揩了鼻涕又揩眼淚正沒法子擺佈。忽然看見督辦進來,呀了一聲,說是「督辦到了」。這一下子,把全屋子的人,都嚇得面如土色,一個個插筍似的,直樹著站立起來。水尚功道:「這屋子裏這樣,怎麼有許多人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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