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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二一


  ▼第十九回 富而可求將軍賣卜 事原難諒皂隸彈冠

  卻說全有智、祖詒謀、計多才三人,到了邵捷如家來求見,邵捷如一見他三人的名片,先冷笑了一陣,便吩咐聽差,把三人傳到客廳裏相見。一見之下,邵捷如便說道:「你三位很忙,哪有工夫來見我?」

  全有智聽那口音,已經是立意不善,站起身來,將臉色板得正正的,然後望著邵捷如的臉色,放低了聲音,說道:「是今天上午,才聽見督辦回京來了。」

  邵捷如道:「你們那位新上司,事情辦得怎麼樣?很高興嗎?」

  計多才道:「事情辦得糟糕極了,同事對於這事,都是怨聲載道。現在同事不願和他共事,很希望督辦回任。」

  邵捷如道:「為什麼怨聲載道呢?」

  計多才道:「這一位督辦,察察為明,所有額外的人員,也一律要到局,而且辦公時間又延長了,早上七點鐘全要到。」

  邵捷如道:「就為這兩點,同人不大滿意嗎?照這樣說額外的人員,是該拿錢不辦事的。辦事的人員,是該到一下子衙門,就走的了。」

  計多才被他這樣一駁,無可說了,便不作聲。三個人坐在邵捷如對面,都默然起來。這時,邵捷如鼻子裏呼的一聲,冷笑出來。立時,脖子上的紅筋,也就一根一根,向外鼓脹,然後將頭一擺,說道:「你們三人的意思,我早知道了,你不是聽說我有回任的消息,又到我這裏來做人情嗎?老實說,這種差事,幹不幹都不吃勁兒,我就不服水尚功,他為什麼偷營劫寨,硬接了事去了。我無論如何,必得顯一顯手段,還在他手里弄回來。不信,你就向後看吧。我聽說他接事的日子,就是你二位在局,不是感情處得很好嗎?」

  說時,瞪著兩眼,便望了全有智、祖詒謀,這二人就像受了催眠術一般,屁股和椅子不肯合作,只是要往上升起,身子就像在鋼絲椅上坐著一般,坐下去,升上來,不能安定,兩個人的臉,紅得酒糟肥肉一般。邵捷如索性提高嗓門說道:「你們既然那樣歡迎人,就當想法子擁護他到頭,為什麼又在我這裏說他的壞話?像你這樣的人,還靠得住嗎?」

  邵捷如越罵越高興,他們三人,除了鼻子裏哼出蚊子大的聲音,答應出一個「是」字而外,什麼也不能說出來。正在難下臺之時,聽差拿上一張名片來,遞給邵捷如看。邵捷如將名片接過,看是「王潤身」三字,說道:「請進來吧。」

  說這話時臉上好似有些歡喜的樣子。

  計多才三人,借著這個機會,便站起來道:「督辦有客,我們這且告退。」

  邵捷如沒說什麼,只略點了一點頭。三人走後,王潤身也就走進來,他穿了一件綠嗶嘰的長衣,套著團花緞子馬褂,身上隱隱就帶了一陣清淡的香氣。面孔上,梳著小小的菱角鬍子,還亮油油的,大概是抹上烏須藥了。他一進門,把帽子取下,露出西式分頭,光烏滑亮,邵捷如只一迎上前,他將右手拿著的粗藤手杖,交給了左手,騰出右手來,伸著和邵捷如握了一握。邵捷如笑道:「快有一個禮拜不見了,什麼事這樣公忙?」

  王潤身笑道:「我到天津去了,剛剛才回京。」

  邵捷如和他對面坐了,王潤身在身上掏出一個軟皮夾子,取出一根雪茄,點了銜在口裏,人向沙發椅子背上一靠,提起一隻腳,架在沙發椅子的橫頭,露出長筒絲襪和黃皮鞋,然後伸了一個懶道:「哎喲!這幾天我忙極了,在天津每晚上是鬧到天亮,不是花酒,便是牌局。還好,鬧了一個星期,只用了四五百塊錢。」

  邵捷如道:「北京還不夠玩的嗎?為什麼還到天津去玩?」

  王潤身道:「哪裏是去玩,也是去接洽一些事情。快手將軍,現在要在德國接洽一批軍械,找不到相當的人,一天幾個電話,把我催上天津去了。」

  邵捷如道:「怎麼樣,你對於吃洋行飯的,熟人不少嗎?」

  王潤身道:「認得多著哩,哪一國也有熟人。交外國朋友,沒有我多的了。就只一件事,你可以知道我在交際場中歐化得厲害。我有一個禮拜之久,只吃了一餐中國飯,其餘都是和外國朋友,在一處吃大菜。」

  邵捷如笑道:「你若真有這種能耐,趙鼎帥倒是用得著這種人,我前兩天自南京回來,還和鼎帥在一處盤桓了多次。關於軍械這件事,也略為提到,據說,外國人做這行買賣的,天津多似上海。因為上海來接洽的,大主兒少,天津來接洽的,大主兒多,所以洋掮客也都跑到天津來。一年鬧到頭,哪有這些人買軍火。」

  王潤身道:「這就合了中國人說古董商人那句話了。三年不開張,開張吃三年。他們那些軍火,存在本國,反正也是廢物,封在庫裏,遲賣早賣,也和本利無關。現在只拍一個電報或一封信,委託在中國的一個僑民進行,又花得了什麼呢。這只要接洽一成功,至少也是二三十萬的交易。多起來呢,上千萬也說不定。不必多,就鬧個小九五回扣,也就發財了。所以洋掮客對於介紹買軍火的人,二十四分巴結。從來中外交易,只有中國人巴結外國人,現在是外國人巴結中國人,這也給中國人出一口氣了。」

  說時,口裏噴著煙,不住地微笑。邵捷如道:「這樣說,你老兄,應該是財神爺了。既然在中間接洽,焉有不落二八回扣之理呢。」

  王潤身道:「照說,我是要發財的。但是很不走運,上一次,接洽了一批,因為買主失敗了,事情中途停止。現在一批大的,還是開始進行呢。上一個星期,我倒算了一張命,據說在兩個月之內,我准要發財。」

  邵捷如皺眉道:「嗐!你這樣一個歐化人物,怎麼還是如此腐敗,倒迷信算命的。」

  王潤身道:「你不要說那個話,這人生的八個字,那是有的。就是在外國,也有這種圓光算卦的人。」

  邵捷如道:「就是外國有,這事我也不信。」

  王潤身道:「你交際還闊,你知道北京城裏有一個金鑒人沒有?他的命,就算得最靈,你應該也聽見人說過。」

  邵捷如道:「我會過一次面,討厭極了。說起話來,三句不離本行。坐著一輛破馬車,到處奔走,他倒想借著會算命要弄差事呢。我就很怪,偏有許多人給他捧場,二十塊錢算一張命,空空洞洞,也不過百十來個字,我看去也平常,有些人真當著金科玉律,說得神乎其神。」

  王潤身笑道:「這個人一錢如命,算起命來,不認交情的。你這樣攻擊他,也許是他得罪了你吧?」

  邵捷如道:「不是我要攻擊他,我覺得北京城裏,事情真怪,醫生有人捧,道士有人捧,和尚有人捧,看相算命的也有人捧。越捧呢,受捧的人,架子越大。越大呢,人家越有人捧。譬如姓金的算命,要是兩塊三塊錢,准沒有人理他,他一要二十塊錢,人家以為值錢,必定不壞,就相信了。」

  王潤身笑道:「不說這個吧?我們兩人的主張,根本不同,若是說多了,我們兩人會起衝突的,我們再找別的話談一談。」

  說時搖了一搖頭,笑道:「你真厲害呀,人家把你的事接過去了,你還可以弄回來。」

  邵捷如道:「你是哪裏聽來的消息?」

  王潤身道:「就是在你府上聽來的消息,剛才出去三個客,一面走,一面談著你的事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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