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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三〇


  ▼第二十回 北海樽翻群英袖手 南華經在一士回頭

  卻說朱督軍擬了一個電稿,念給魯老頭聽了,就要他回縣去接事。魯老頭一想,上面有大帥做主,下面又有一營衛隊,保護上任,料無妨礙,便給朱督軍請了一個安,說一聲「謝謝大帥」。朱督軍笑道:「我做人情,就講究做到底。我看你這樣子,衣帽不周,也不像個縣太爺。」

  一回頭,看見身後的馬弁,便道:「在賬房裏支三百塊錢,給這個窮知縣老爺上任。你有什麼親戚朋友,要找事沒有?趁著這會兒縣老爺沒有上任,你就薦給他。別讓他到了差,你再講人情。你要知道縣太爺一上了任,那個威風就大了,比你大帥在北京這一股子勁兒還要強十倍。」

  朱督軍這一套話連李秘書和站在身邊伺候的姨太太,都引得笑了。朱督軍又站起身來,對魯老頭拱了一拱手道:「你瞧大帥講交情不講交情?我因為你還記得我,不像你姑奶奶那樣黑眼兒,所以提拔提拔你。」

  說到這裏就對身邊的姨太太笑道:「這事就只一遭兒,下不為例。若是你明日跑了,你老頭兒也來找,我可沒有這樣客氣。」

  說得那姨太太只是抿住嘴笑。魯老頭心裏一想知縣到手,還在這裏盡等什麼?於是又趴在地上給朱督軍磕了一個頭,然後千恩萬謝而去。朱督軍伸了一個懶腰,笑道:「這事做得痛快,把我一場午覺也耽擱沒睡。」

  說著將手牽著姨太太道:「我進去睡吧,你給我捶腿去。」

  說著,和姨太太一路進上房去了。

  魯老頭跟著馬弁到了賬房,照數支了三百元款子。馬弁卻對他笑道:「您現在是老爺了,魯老爺,咱們交個朋友,去吃一餐小館子,您也肯嗎?」

  魯老頭道:「老總,這是我的事啦,我請我請。」

  馬弁將他引到了酒館,先是用好話一說,後來就說:「大帥的意思,怕你不會做官,叫我跟了你去,有什麼事就給大帥來信,我想這一去,咱們就成了對頭了,很好的朋友,何必呢?二來我也丟不下這裏的差事,還想往上升呢。這麼樣吧,咱們兩下不吃虧。你那三百塊錢分我一半,我就對大帥說,您很會做官,不用跟了去,你瞧好不好?」

  魯老頭一想,這明是敲竹槓。但是不答應他,又怕他從中搗漏子,心裏很怕,只得說道:「以後還全仗你老哥幫忙,你怎樣說,就怎樣好。」

  這馬弁也絲毫不客氣,當時就分去了一百五十元,吃過之後,馬弁將錢揣在身上,飯錢也沒有給,就大搖大擺地走了。也是他要犯事,酒喝得過量一點兒,一回公館,就掏出鈔票來,一張一張地數著,口裏可就嘮嘮叨叨地說道:「他媽的,活該!昨天吃狗肉,輸了二十多塊錢,正沒有樂兒,偏是今天遇到這麼個老頭子,送了我一百五十塊錢的禮。」

  旁邊就有人說道:「人家也不過得三百塊錢,怎樣就會送你這麼些個?」

  這個馬弁道:「你別瞧老頭子,是有點兒傻相。可是他也知道錢是好東西,不是我硬敲他一下子,他哪裏肯拿出來?」

  人家聽他這樣說,話裏套話,更問得厲害。馬弁趁著一陣酒興,就把實話全說出來。豎著一個大拇指,對大家說道:「真不含糊。」

  這馬弁的聲音,越說越大。恰好朱督軍在院子裏散步,把這話聽見了,立刻叫人傳這馬弁問話,因道:「你的本領很不錯,訛錢會訛到我們老丈人頭上來了。他不過三百塊錢,你就要他一百五。若是只有一塊錢,你也要分五毛了。」

  說到這裏,臉色一變,兩隻眼珠,睜得要暴露出來,大喝一聲道:「來!拿去把他斃了。好久不殺人,我要見一見紅了。」

  這馬弁萬料不到這樣芝麻大的小事,大帥就要軍法從事,趕緊雙膝向地下一落,哭喪著臉說道:「大帥開恩!大帥開恩!馬弁死了不要緊,家裏還有七十三歲老娘,可沒有人奉養。求求大帥,念在馬弁老娘頭上,饒了馬弁一條狗命吧!」

  說畢,噗通噗通,將頭磕著地直響,朱督軍道:「你家裏有老娘嗎?你跟我這些個年月,怎麼一向沒有提到。」

  馬弁又連連磕頭道:「實在有,實在有,大帥不信,問一問就知道了。」

  正在難解難分之際,又一個馬弁來說,唐總理家裏來了電話,請大帥過去談一談。朱督軍道:「這老頭兒真有些討厭,天天打電話找我,我倒成了他家裏的聽差了。你告訴他,等著吧,我就來。」

  馬弁答應一個「是」,就要去回復電話。朱督軍道:「渾蛋,你怎麼就這樣答應著。這是我告訴你的話,你可別這樣告訴人家。叫他們開車,我這就去。」

  說畢,他自轉身去換衣服,地上跪著一個人,他只當沒有瞧見,這馬弁在生死關頭,不得他的許可,也不敢起來。朱督軍心裏想著,唐總理知道我要走,也許叫我去,是商量軍餉的事,機會倒不可錯過。心裏一味地記掛著錢,面前跪了一個人,他也沒有看見,立刻坐了汽車到唐宅來。今天唐雁老是特別客氣,聽說他來了,一直迎接到重門邊,先就笑道:「還沒有用過午飯嗎?我預備了一點兒菜,請老弟台便飯。」

  朱督軍笑道:「我以為總理叫我,一定有什麼要緊的事,原來是叫我吃東西。」

  唐雁老搶上前一步,攜著朱督軍的手,一路到客廳裏去。大家一坐下,雁老在桌子上雪茄煙盒子裏,取了一根煙,自己抽著,卻將盒子拿著,向朱督軍面前伸了一伸,笑道:「請抽煙!」

  朱督軍心裏很納悶,這老頭兒向來高傲,今天如何這樣客氣?只得欠了一欠身子,取了一根煙抽著。唐雁老笑道:「你過了午癮沒有?我們到裏面去躺躺燈,慢慢地談著,你看好不好?」

  朱督軍道:「我是毛毛癮,有沒有,沒關係,倒是不用。」

  唐雁老見他不肯抽大煙,也就算了。先是閒談,後來慢慢談到政治上,唐雁老就笑道:「老弟台你平心說一句,我在政治上的人緣怎麼樣?」

  朱督軍笑道:「總理是寬宏大量的老前輩,誰能說個『不』字?」

  唐雁老沉默了一會兒,笑道:「老前輩這句話,我是不敢當。但是大家在政治上的計劃,無非是彼此幫忙。」

  說到這裏將雪茄煙彈了一彈灰,又一皺眉道:「我就不解兩湖方面,總要和我過不去,不知什麼意思?」

  朱督軍聽他說到這話,心裏有些明白,便道:「他對總理,也很表示擁護的,有什麼事,辦得不對嗎?」

  唐雁老笑道:「老弟台,你還有什麼不明白,他的主張,和我是不大對的。他最近打了兩個電報來,對於現閣的財政,攻擊得體無完膚。這都是誤會,讓我慢慢地來解釋。」

  朱督軍就怕人談政治問題,就不由哈哈大笑道:「不要緊,回頭我打個電報給他。」

  唐雁老道:「我找老弟來,這是一件事。還有一件,就是老弟所要的款,我也曾再三吩咐麗源,叫他十天之內,務必籌劃出來,現在已經有些眉目,這是你可放心的。」

  朱督軍心裏想著你既來求我幫忙,總得給我錢。我原要了一百二十萬,打個七折,也該給我八十多萬,怎麼事到如今,還不肯說出一句實數目來,真是豈有此理!便故作癡聾笑著問道:「雁老的盛意,我早就知道,但不知有些眉目的,究竟是多少,我要沒錢真有點兒不敢回任,伸著手和我要錢的弟兄們,他可是不知道什麼叫作財政困難呢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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