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寫作生涯回憶 | 上頁 下頁
序言


  我雖然是個很微末的人物,但我向來反對自傳一類的文字。因為我看了不少的自傳,除了那有些是謊言,有些也無非是一篇廣告。當我在重慶過五十歲的時候,朋友們讓我作自傳,我婉謝了。老友張友鸞以為不可,他以為我在文壇上,多少有點兒影響,對這點兒影響,不可沒有一個交代。他以和我三十年知交之深,很興奮地提起筆來,要作《張恨水論》。這篇論他打算從我三代的歷史考起,小至於我寫的一首小詩,都要談談,這心願不可謂不宏。可是他只寫了幾千字,就擱筆了,因為他太忙。我自然是一笑了之,而覺得沒有交代也好。

  說話之間,又是四個年頭。我是一切雲過太空。最近,我辭去了報社的工作,去年十二月十二日以後,我的生活忽然起了急遽的變化,失去了平常的生活秩序。我是個推磨的驢子,每日總得工作。除了生病或旅行,我沒有工作,就比不吃飯都難受。我是個賤命,我不歡迎假期,我也不需要長時間的休息。辭去工作後,這時感到無聊,我那矛盾的心情,似乎是吃了一碟四川的棒棒雞,除了甜,鹹酸辣苦,什麼滋味都有。我於是慢慢地長思了。

  人生幾十年光陰,像電影似的,一幕一幕地過去。中國人形容這個速度,是「白駒過隙」,其快可知。而我這時鹹酸苦辣的境地,也不過是白駒過隙中千萬分之一秒,其實也可以稍稍地忍耐,讓他過去。可是我又另有一個感想,我家鄉安徽人說的話,「今天脫了鞋和襪,不知明日穿不穿」。這個「不知」目前是非常之明顯。萬一是明天不穿,趁著今天健康如牛,我是不是有些事要交代的呢?天下大事,輪不著我談。家庭瑣事,詩云:「我躬不閱,遑恤我後?」我也犯不上去多那些事。只是一點:寫了一輩子文字,得了同情者不少,恐怕神交之多,在普通社會裏,我是夠在六十分以上的了。對於這神交,我還願更結下一層更深的友誼。同時,也有人對我發生了不少的誤解。舉一個例:在東北和華北淪陷期間,偽造的張恨水小說,竟達四五十種之多。那裏面不少是作孽的文字,把這罪過加在我身上,我太冤,我也應當辯白。於是我想到,我應當寫一篇短短的文字,讓孩子們抄寫若干份,分寄我的好友,讓他們分別為我保存。說樂觀點,在我百年之後,從朋友手裏拿出我的親筆供狀來,不失人家考張恨水的一點材料。我這樣想,我就要辦。而家人以為這是不祥之兆,反對我這樣做。雖然說不祥的有些愚昧,然而總是好意,我也就算了。

  前兩天到報社,和同人談起。同人笑說這很有趣,遺囑式的文字,當然可以不必。不過你能對自己的寫作,做一個總檢討,那還不失為有意思的事,索性你寫詳細一點,我們拿到報上來發表,若以留材料而論,沒有比在報上發表以後可留的程度更深的。我始而考慮,這是不是違反我的素志來寫自傳?但同人再三地慫恿,我的意志也就動搖了,我答應改變自傳方式寫,作為向讀者寫個供狀。這供狀是不是撒謊?是不是自我宣傳的廣告?我沒法子深辯,敬求讀者先生的批判。文裏除了必要,不提到我的生活和家庭,羅曼史更無須提及。我只是寫我由識字一直到現在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