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燕歸來 | 上頁 下頁
二六


  燕秋在車窗子上伏著;眼見浦口車站,漸漸的沉淪在煙霧之中,她也情不自禁的歎了一口氣道:「南京!我們再見了。」

  說著,將手揚了一揚,將身子縮了進來。這三位男友和她共是四人,正好坐了兩張互相對面的木椅。伍、費兩人,坐在她對面;高一虹坐在她並排的椅子頭上;將靠窗戶的那好位置讓給她了。這時,她縮回了身子來,有伍健生替她關了窗。高一虹首先笑道:「楊女士究竟對我們東南有些戀戀不捨。」

  燕秋掉過臉來向他笑道:「我當然是有些戀戀不捨。你要曉得,一個人對於一個地方要永別了,那總是一件極淒慘事情。」

  高一虹道:「這樣說,楊女士此行,不打算回南嗎?」

  燕秋笑道:「你以為我到甘肅去遊歷一趟,馬上就回來嗎?」

  高一虹笑道:「自然不是馬上就回來,不過楊女士的意思,可是永久不回來呢!」

  燕秋想了一想,便笑道:「這話也很難說。我們不必事先來規定,作到哪裏,說到哪裏吧。」

  伍健生因高一虹挨挨蹭蹭,結果倒和燕秋坐在一張椅子上,心裏頭非常不高興。以為他故意在別處周旋,最後入座,乃是知道別人不好意思和楊女士同座;他後來,沒有座位,自然和楊女士同坐一張椅子了。現在他一開口就碰了個釘子,這倒讓人痛快一下;不過他是和燕秋正對面坐著的,若是有什麼不穩重的態度,燕秋首先可以看到。為此,只微微的看了高一虹一下。

  高心裏想著:自己這句話,果然是問得很淺薄,燕秋回西北去,是找她的父母;找著了父親,有了家了,她還回東南來作什麼?不過這是表面上的理由,其實她的父母在災難的時候失散了,又隔了這些時,決不會尋到的。便是尋到了,一個在東南享受慣了物質文明的人,她又怎能在那寒苦的地方久住?假如她和東南人士結了婚,丈夫要回東南來,她就能夠不跟了來嗎?所以現在對付她只是想法子,要怎樣的去增加愛情,怎樣去和她接近,以至於訂婚。至於她回東南不回東南的那一句話,簡直是不必問的。他在一度碰壁之後,自己坐著守了許久的沉默,就增加了不少的主意了。

  火車繼續的走著,雨也繼續的下著,而且是漸漸的加大起來;雨點打在玻璃窗上,蒙了一層水汽,積水變成珠子,只管的向下淌。燕秋笑道:「掃興得很,在窗子裏頭,一點也看不到窗外的景致。事先曉得這樣大雨,遲一兩天動身也好。」

  費昌年道:「不要緊,我們在火車上要走二千里呢。不見得火車經過這樣大的地方,都在下雨。我們鑽過這雨林子去,也許兩個鐘頭以後,就可以打開窗戶的了。」

  高一虹一手托了頭,斜靠在椅子靠上,聽了這話,兩手一拍,笑道:「好極!這話大有詩意,記得在隨園詩話上有這樣兩句詩:只道出門偏遇雨,不知自入雨中來!」

  燕秋笑道:「高先生一肚子裏都是文章,隨便引來就用。」

  高一虹笑道:「這很算不了什麼,記得兩句詩詞,也不過自己欣賞著,解解悶的玩意兒。」

  燕秋道:「高先生是常在許多刊物上發表文章的。平常出城游一次燕子磯,還要做上兩千字的遊記;這回走這樣長的路,當然有許多刊物的編輯先生要你寫文章了!」

  談到這一層,正搔著高一虹的癢處,搔搔頭發,皺了眉笑道:「我若是全答應下來的話,至少有十處,不過真能給稿費的,可不到三五家。」

  燕秋笑道:「你是個資產階級,還在乎這個。我覺得這回要你坐三等車,有點叫你受委屈。」

  高一虹站起來,笑著連說言重言重。伍健生故意望了窗外道:「現在外面沒有雨了,打開玻璃窗子嗎?」

  燕秋道:「不必了,說不定不久又要鑽進雨林子裏去。」

  費昌年笑道:「我隨便的一句話,楊女士倒老記得。」

  燕秋笑道:「因為你這句話,果然有點詩意。」

  費昌年架了腿,顛簸著的笑道:「詩詞這樣東西,我也很歡喜,不過忙著本份的功課,沒工夫去弄這個。」

  伍健生在他說話的時候,伸了兩次脖子,想要說話;無奈費昌年的眼光都在燕秋身上,可沒有理會,只等他話鋒頓了一頓,伍健生索興伸手拍了他的腿道:「喂!喂!喂!老費,我有個提議,我想我們這一行四人,大小是個團體,應當把職務分配一下子,至少這庶務這件事,應當有個人負專責。」

  燕秋道:「那倒不必。我們四個人是極好的同學,誰多做一點事,都算不了什麼。責成一個人作什麼?倒顯著我們太認真了。」

  伍健生原覺得自己突然出了一個主意,很可以找點機會獻殷勤,不想燕秋是依樣的不給面子。但是高、費兩人,都和她說笑來著,自己可不甘落後,於是笑道:「當然我們患難與共,誰多負一點責都沒有關係。不過會計一類的事情,必定要指定一個人經手。譬如今天買車票,就是一虹代辦的,若是我們四個人,各人自去買一張票,那太沒有頭緒了。」

  燕秋道:「這話有理。」

  健生得了這四個字的批評,立刻在臉上浮出了笑容。燕秋道:「你三位不都是推我保存款項嗎?這事我依然負責。以後一路之上,開銷旅館,買車票,用人夫,請高先生辦,隨時在我這裏拿錢。我又要說句笑話,他是個有錢的人,用虧空了,我們可以訛他。其餘也沒什麼事,我們臨時商量就是了。」

  健生不想自己出主意倒給別人去造了機會,這也就不好再說什麼。高一虹已是站立起來,大有宣誓那種態度,說道:「只要各位信任我,我總可以辦得下來。」

  他說這兩句話時,嗓子也是特別的提高。這倒引得滿車子人,都向他望著。燕秋就伸手扯了他的衣襟道:「坐下說吧,幹嗎站起來,倒惹得許多人注意。」

  一虹笑著,也就坐了下來。

  在這種動作裏面,燕秋自己是毫無所謂,可是伍、費二人看著,分明是她對於一虹卻是特別的要好。伍健生心想:難道她和他早就有相當的感情了?不然,何以上車之後,便彼此有些照顧呢?果然如此,我們千里迢迢那算是陪考的二位,用不著什麼競爭了。他如此的想著,自然有點灰心;但是偷眼看看費昌年的態度,卻不著什麼痕跡,自捧了一本雜誌在那裏看。心想:若是在學校裏和她往返而論,還是自己的機會多些,可並沒有見一虹和她親密的情形,也許是自己多疑了,還是鎮靜一點的好。因為如此,也就在提包裏抽出一本雜誌來看。但是也不過看了兩三行,由書頭上去看燕秋的態度,見她斜靠了窗戶板,一手撐了腮,向窗外半望著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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