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燕歸來 | 上頁 下頁 |
| 三八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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健生見他只管打趣,大是不高興,紅著臉站起來,待有話說,然而燕秋卻先開口了,她說道:「健生本來的意思呢,倒也不算壞。遇著的不是同志,就鬧成笑話。這也無所謂,人生在世,不過行其心之所安而已。」 健生臉上不高興的顏色,隨著她說話的時候一句一句的將程度減退。到了後來,不高興的顏色,絲毫都沒有,反而滿臉都是快活的樣子。因道:「燕秋說出這句話來,簡直比打愛克斯光鏡還要透徹,差不多把我的骨髓都照了出來了。在這種程度之下,我自然是不能有什麼話說,走吧。」 一虹到了這時,覺得他已不是十二小時以前的伍健生了,就不免再三的向他打量著。費昌年又不然,他好像沒有一點什麼感覺,除了偶然帶著淺笑,卻不說別的話。四人仍坐了原來的車子,向博物館而來。 進門過了一個院落,首先所到的陳列所,便是在玻璃框子裏,有五個蠟制的人像;像下有紙標,分的是漢滿蒙回藏五族。一虹笑道:「這個制蠟像的人,大概是不喜歡胖子的。因之這五族代表的五尊蠟像,都有點是前清秀才出身,更不能代表那一族的個性。來遊的人,總也不外乎這五族,這五族人難道連自己是個什麼樣子都不明白,還要到這裏來參觀嗎?若說是另有用意,這用意何在?我可鬧不明白。」 燕秋笑道:「這大概也是在龍亭水中間貼標語的時候辦的。在那個時候,河南陝西幾省,有著聰明得可以笑死人的喜劇呢!」 健生道:「作蠟像的這個建議人,他好像能表示五族平等。其實這個人,對於全人類,他就沒有表示平等。他還是那男系社會的一貫思想。這五個蠟像只有漢滿蒙回藏族的男子,可沒有漢滿蒙回藏的女子,難道這五族全是男子構成的嗎?尤其說到藏族那是不對,我們稍微留心邊疆風俗的人,就可以知道,西藏全是女系社會,一切工作都是婦女操作,我們怎樣能用男子來代表藏族呢?」 燕秋笑道:「健生!你站在男子的立場,能說出這種話來,那是很公道的。將來立法院委員,若是出於民選的話,我一定舉你作委員。」 大家聽說都笑了。健生心裏可就想著,女人都是喜歡恭維的;至於要怎樣去恭維,可又不同;大概燕秋這種人,思想新一點,喜歡人家整個的恭維女界;今天試驗了兩次,總算成功,以後就照著這個辦法做了去,我想一定可以得著她的歡心的。那麼,我就認定了這條路進攻吧。至於昌年和一虹,看到我這樣做,說不定也會跟了跑。不過我已經搶了先著,縱然他們跟了跑,已經落後了。而且看他們的態度,似乎還不大贊成我這種作法呢。他如此想著,一面隨著大家參觀,一面在研究怎樣恭維燕秋的法子。 這個博物館,倒也分了若干陳列室:如動植礦物,史地文獻之類,約莫有十幾所地方。到了最後一個西式的樓房,這才是陳列殷墟出土古物的所在。在進口的廊子上,就有人設了一張小桌子在這裏,牆上掛了有牌子,寫明白了購票入覽。問時,不過是一角錢。由一虹拿出四張票價,那個賣票的人在票本子上撕下四張票,交給一虹。一虹待要拿了票向前走,那賣票的,卻又伸手向他說了一個字:票!原來他立刻變為收票員了。他撕掉了一隻角,交給一虹道:「出來你交票,沒有票是不能出去的。」 一虹走著,向燕秋道:「我說為什麼同一個博物館,有的公開入覽,有的又要買票呢?原來也不過是謹慎一點的意思。」 燕秋道:「不過出不了一角錢的人,他永遠是不許看古物了。」 一虹道:「那人若是連一角錢都出不起,他對於甲骨文字、三代銘鼎,恐怕也發生不出什麼興趣。」 健生覺得他這活,很可以駁倒燕秋,自己既是得了她的好感的,索興就在這個時候,再賣一點力氣,便接嘴道:「這話不然,你所說的,是普通一班人物。若是一個偉大的學者,他縱然沒有飯吃;對於他所學的,那也不會放鬆。許多學者,為了要把他的學問研究成功,連生命都可以不要;又何況沒有飯吃一件小事呢。」 一虹高聲一點道:「你這話不然——」 說著話時,已經走進了陳列室,這裏面就有個穿短衣的辦事員,在屋子裏逡巡著。燕秋正緊隨他身後,就扯了幾下他的衣服,一虹回頭看時,她微笑道:「我們該開始研究了。」 她雖然是個健美的女子,可是她的笑容,那總是柔媚的。一虹在接受了她這一番笑容之下,便無形的軟化了,也只回了一笑,就不再說了。健生這次又算是得了一回勝利,自然繼續的高興。 這個屋子,是間很大的敞廳,橫列著六七列玻璃櫥子,裏面所陳列的,還是以銅器陶器居多數:像鼎啦,盤啦,卣啦,這些古物,也是別的古物陳列所能夠看到的東西。只有中間兩列,才是殷墟出土的甲骨。關於甲一類的,最大而又完整的,直徑可以到一尺上下,此外是零碎的片子很多。看那情形,大概都是龜板。在這一點上,可以見得三千年以上的生物,的確是比現在大些。在這一類甲上,每塊四五行,每行四五字不等,刻了一些象形文字。關於骨一類的,就和甲不同;多數是不能方正板平的,有的柱形,有的三角形,有的像把彎刀;有的像一鉤月亮,刻著字形的也有,不刻字形的也有。看那骨的形狀,都很大,必是牛馬大牲口身上的。 高一虹在南方雖也看過一些甲骨文字的拓片,真正的甲骨還不曾看到過,這時隔了玻璃,向裏面看著,眼珠也不轉。有時看到得意的時候,就把頭微微搖了兩下,自言自語的道:「那是大字,那是牛字,不!那或者是個彘字吧?」 他看看甲骨上的文字,又看看甲骨下紙標的釋文,很細心的研究。這在昌年和健生看了,都覺得有點酸腐可笑。可是燕秋站在他一處,雖不及他那樣看得有味,可也是很留心的看,並不曾注意到別人身上去。昌年多少還知道甲骨文字是怎麼回事,健生在今天以前,就沒有想到古代是用這種東西寫字的。現在猛然看到甲骨上那些漢文不像漢文,西文不像西文的東西,他除了是有趣而外,卻感不到有別的意味。若是一虹一個人在這裏研究,那盡可不理會;無如燕秋是隨在他身後,一同研究,若是用個不理會的態度,恐怕得罪了燕秋。所以儘管對於甲骨文字一點不懂,表面上也要看得很起勁,呆頭呆腦只管在後面跟著。 一虹在這個時候,卻是真心的在研究甲骨文字。他忽然的道:「有人研究古代社會,說唐虞時代,還是母系社會。又有人說,堯舜禹,都沒有這個人。而且研究出來,禹是一條蟲。研究歷史,到了這種地步,我們不能不佩服他的精神偉大。可是殷去三代不遠,這上面有記著人的時候,可並不帶著女性;由母系社會轉到男系社會,那決不是偶然的,何以在這樣相近的時代裏,找不到一點有力的證據?」 燕秋道:「我們若是用科學的眼光去研究古代社會,必定有母系社會這個階段,而且是很長。健生!你是研究科學的,你覺得我這話怎樣?」 健生正覺得是被人家冷落了,現在燕秋突然的提到他,他也來不及思索,立刻答覆道:「你說這話是對的。」 一虹站在這甲骨文字之前,腦筋裏那些古董電影,恰是活動得厲害。說到了古代社會這件事,自不免要追問個究竟。這就問道:「你有什麼證據呢?你的話很肯定呀。」 他把射在玻璃櫥子裏的視線,移到健生的臉上來,仿佛他的臉一樣有甲骨文那樣重要。可是健生是學理化的,他並不是學社會科學的;而且他根本就反對研究歷史,以為那是向後轉的玩意兒。剛才燕秋說到母系社會,在古代占了一個很長的階段,自己說對的,這不過信口胡謅,替她捧一下場,哪有什麼證據。現在一虹叫他拿出證據來,這在氫氣氧氣裏面是找不出來的,只好微笑著說:「我覺得……我覺得……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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