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燕歸來 | 上頁 下頁 |
| 四八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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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不能安然的睡了,就向下聽著。昌年又說了,他道:「我們這種作法,在五年前著手,社會上就通不過。這除了各人自己努力,是得不著別人援助的。說句笑話,也許我們三個人都要落選,我本來是想開了,到西北來看一趟,也是我們青年人應當做的事。若把三人追求異性奪標來了作為主因,那麼,我們這一次出門的意義,也就太小了。這話可又說回來了,我儘管想的這樣的空,可是我還為了這件事作夢,你說怪不怪?」 一虹兩手一拍道:「呵呵!你露了馬腳了。我說你作了夢,你不肯承認。」 燕秋聽到他們高聲說話,這實在有些不像話,只得突然坐了起來,裝成一個剛剛驚醒的樣子,手理著耳邊的散發。就向一虹問道:「駭我一跳,為什麼事這樣的大聲喊叫?」 昌年笑道:「不相干,我們成了小孩子了。白天我們曾說到蛇的故事,不想我在椅子上睡著,一根長帶子落在身上,我就夢見蛇了。我們正談這件事,不想把你驚醒了。」 燕秋明明知道他是撒謊的,自是也不便去追究。抬起手錶來看了看,因道:「三點半鐘了。照著行車時刻表上說,四點鐘要到洛陽,我們可以不必睡了,在車上看看洛陽吧。我們這也是走馬看洛陽之花。」 一虹笑道:「燕秋是可以當得吐屬文雅四個字的。」 燕秋笑道:「吐屬文雅,這不算新女性所需要的條件了。譬如我們在開封遇到的那位洪小姐,她,就不能把這種話說到口頭上去,因為要是如此說法,那就不摩登了。」 她說著這話,分明又含了不少的醋意。昌年回轉面孔來,只管向一虹偷看,一虹心裏,自然也是明白的,回了昌年一眼,沒有作聲。 這時,火車又是在加緊的向前奔馳,耳朵裏是一片哄咚滴答之聲,聲音雜亂的時候,人也就感到疲倦。因之一虹微裝困倦的樣子,低了頭微閉了眼睛,裝著要睡。燕秋這說的是閒話,也不能把人叫醒來繼續的向下說,這問題算是揭開過去了。不過有了這一番談話,這二男一女之間,自然又是添了不少的痕跡。 半點鐘的時光,在一個人昏迷要睡的時候,那是很容易消失的。所以就在大家這樣默默無言的時候,汽笛放出來很長的聲音,在火車奔馳之中,震動了沉寂的長空,這非到大站,不能這樣鄭重的報告,那想必是快到洛陽了。因之大家的精神又振作了一下。便是伍健生沉沉的已經睡了半夜的人,卻也是一個翻身坐了起來,問道:「已經到了洛陽嗎?」 大家沒有答覆,那黑沉沉的窗子外,已經有了燈光,向玻璃窗子裏射了進來。看到窗子外面,有樹木屋宇,由前向後倒了過去。這三等車上同座的二十幾名旅客,有一大半是提著行李包裹,預備下車。在燈光下,已經有個丁字牌子,立在窗外,火車停止了。將那白粉牌子上的黑字,看得清楚,正是洛陽。健生道:「火車在這裏要停三十分鐘,我們可以下車去看看吧?」 一虹道:「車站上是不看見什麼的。要看站外,現在大概還是黑漆漆的吧?」 昌年道:「現在夜短,也許天快亮了。」 燕秋道:「你們都下車走走吧。我不動,在這裏和你們看著行李。」 在這時,那些車子上下的旅客,也都紛紛的下車去了。健生三人,跟著下來,立刻便有一種說不出所以然的感觸。這站台並無天棚,卻是很大,東西遙遙的距離著幾十步路,樹立著兩根長木頭竿子,各掛了一盞比菜碗略大的汽油燈,靠南雖是有一列西式建築的屋子,可是不見窗門燈火,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。就在那房屋的角落裏,長的,圓的,高的,低的,有二三十個紙糊燈籠,不住的晃動著;口裏可就叫著客棧的名號。一虹笑道:「在十五年前,江南各省沒有電燈的碼頭;上旅館接送客人,的確是這種情形。我那時只五六歲,略微記得一點影子,以為這一輩子,是不會再看到這種事情的,不想到今天又遇著了!」 大家說著話,在站台上走著。很稀少的十余名旅客,分上了這裏的頭二三等車,在幾十丈的站台上,便剩下七八名兵警,疏散的站著。鐵路上幾個工務人員,手提了馬燈,或拿了紅綠號燈,用不整的步子走著,走著。站台上的幹沙子,唏唆作響,越是增加了這環境的沉寂。那西頭木竿上懸的那盞汽油燈,卻是走了汽了,罩子裏的火焰,抽著帶煙的紅光,已是減去了百分之九十幾的光度。 不過向東邊看去,在天腳下,大半個圈子是變了灰白色;再回頭看車站上的房屋,在模糊的曙色裏,已是露出青色的輪廓。接著西邊木竿上的汽油燈,終於是熄了。在許多人家的屋脊上,遠遠的露出了一帶城牆影子。在西邊城上有個角樓很瘦小的樣子,吊起四角飛簷。便是這一點,可以象徵著這全城的建築,都不會怎樣偉大了。一虹道:「這樣看起來,在洛陽,我們不下車也罷。與其看到了名勝之後,不滿意而失望,卻不如一切都不看而失望,還留著一點幻想中的名勝在腦筋裏面呢。」 健生笑道:「看不看名勝,那很沒有關係,根本我們就不是來看名勝的。在昨晚上,我就立下了那番不看景致的心事,放頭大睡。也不知究竟是哪一站,給我的印象太壞了。」 大家說著話,沿了車外的站台邊上走。 可也就在這時,燕秋推起玻璃窗子,正伸了頭向外面望著,將健生的話,恰是聽了個真切,不免微微的點著頭抿著嘴笑了。她的頭伸出來時,在健生、昌年走過之後,在一虹沒有走來之前,一虹見她這種笑態,似乎不是喜從心起的一種笑法,不免站定了腳,呆了一呆。第二個感想,接續著跟了來:便是若要這樣呆呆的站在她面前,那就是懷疑她這個笑法不對了。因此對她笑道:「你何不也下來散散步?」 燕秋道:「你覺得這站台上有什麼可以留戀的嗎?」 一虹笑道:「……不過反正這天色剛亮的時候,空氣是好的,你下來疏散疏散筋骨,總比在車上強。」 燕秋格格的笑著,縮進頭去,將窗子關閉上了。一虹在這種態度之下,不知道燕秋是什麼意味,然而回想著,必是健生的那幾句話,說得太令她不高興了。那末,以後對於西北風土人情,總不要作一種惡意的批評。據昌年的推測,要算自己和燕秋的感情最好,說不定就是個成功者。旁人對於這一點都看出來了,不見得這理想是完全無據,那末,自己還是好好努力,也許不必達到目的地,自己這事先成功了。他如此的想著,兩手插在袋裏,將肩膀抬了兩下,他是表示著得意。健生回轉頭來,見他距離得老遠,便招手道:「風景雖然是沒有什麼可看的,可是走動走動也好吧?」 一虹走過去,高聲道:「這話不然,古人道得好:三月洛陽花似錦呢。古人談到花,那總說洛陽的花不錯。可見洛陽這地方,風景向來是很美麗的。」 健生道:「你這人說話,怎麼前後這樣的矛盾?剛才你說是洛陽這地方不下來也罷,於今又怎麼說這裏的風景向來美麗?」 一虹忽然省悟了:是的,在五分鐘以前,自己曾對於洛陽這地方,取了一種不屑於去遊歷的意味。便笑道:「我是這樣說了,不過我因為不能下車去看看,只得說這樣一句寬心的話,自己來安慰自己。」 昌年道:「這裏一度作過行都,又開過代表會議,無論如何,總也有些值得紀念之處。」 健生答道:「你是三句話不離本行。說這種名勝,你也得帶點政治意味在內。」 昌年笑著昂了頭還擺了幾擺道:「談洛陽,想擺脫政治意味,豈可得乎?」 他這樣的說著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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