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燕歸來 | 上頁 下頁 |
| 五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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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欄杆外,有許多人把守,每次開了一線門縫,放著旅客魚貫而出,但是只放出七八個人,門又關閉了。直待把那七八個人從從容容的檢查完了,才開第二次門,依然放七八個人出去。那沒有放出去的,只好在露天站台上等著。旅客都像圈子裏的馴羊一般,只有垂了頭,等著開羊圈門。恰好這時來了一陣掀天大風,夾著那大小砂子,像下雨似的,向人身上撲了下來。燕秋這一行人,躲又無可藏躲,上前又走不去;只好閉了眼睛,低了身子,在站台上靜站著。直等放到他們去檢查時,這風又住了。這好像老天,也是有些誠心和人為難呢。 大家受完了檢查,被旅館裏的接客人攔住,大家在百忙間,把那位熟習地方情形的陳公幹給遺失了,大家也不知向哪裏投歇是好。既是有旅館人招待,那就向這家旅館裏去吧。離站不遠的一條土街上,在許多面棚子、騾馬店中間,有所樓房,外面也懸了一塊中西旅館的牌子,那旅館接客的,就將他們一直向那裏引了去。大家也想著:既是中西旅館,裏面的佈置,當然也不能怎樣的壞,所以很安心的跟了進去。殊不知進了那門,第一個印象,就是黑洞洞的;第二個印象,就是一股子奇怪的臊臭味,向人鼻子裏直鑽了來。便是腳下所踏的土地,也有些高低不平。健生哎呀一聲道:「這就是中西旅館嗎?」 那跟著來的接客的笑道:「先生!我們這就是最好的旅館了。」 燕秋向健生笑道:「他這話不假,我們就在這裏歇下吧。」 她如此說著,大家也無異議,就由店夥先開了一間房,讓大家進去。這裏面只有一張極大的土炕,鋪了兩張蘆席在上面。靠牆有張四方桌子,桌面已是裂成了三條直縫,有只方凳子塞在桌子下,這以外是什麼都沒有了。三方面都是土牆,有一方卻是蘆席夾隔的壁子,和門同一個方向。在土牆上開了個一尺見方的窗戶,幾根直的木棍,隔出了直格子,還加上一層棉紙,所以這屋裏卻是漆黑。燕秋向健生笑道:「你住得慣嗎?這是第一步呵,苦的還在後面呢。」 健生心裏想:怎麼單獨的問我一個人?便笑道:「大家可以吃的苦,我總可以吃的。」 燕秋就微笑了一笑,她也去安頓她的房間去了。 大家忙亂了一陣,都在炕沿坐著休息,燕秋又笑著來了。她道:「北方人常說:吃飽了飯,在家裏坐炕頭;這機會以後可就多了。我打聽了,到西北的長途汽車,明天一早就開。若是要看看潼關形勢的話,我們這就可以去。」 一虹首先跳起來,說是願意去。燕秋笑道:「古來的文人,經過潼關,總做兩首詩。你預備好了沒有?」 一虹也很高興,笑道:「先預備了,那就不足取。既是要為潼關作詩,必定要遊歷之後,有了一種印象,然後才好下筆,不然,內容豈不空虛得很?」 燕秋向昌年、健生道:「你聽聽詩還沒有作,先有了這番議論,才可見得詩家就有詩家一種態度呀!」 昌年和健生都笑著點頭。 於是四人將照相機、日記本都預備妥當,一齊上街來。燕秋對於潼關的路徑略微還記得一些,由西門進城穿過了一條很長的土質橫街,來到了東門。這裏究竟是千古以來的兵家重地,城牆又高又堅厚;在城門上,高高的立著一幢三疊的箭樓。大家想著:由這城門裏出去,必定是很險要的道路。及至走了出來,眼界先是一亮,這路出了城門,就突然的折而向南,面前乃是浩浩蕩蕩的一片黃河。城門口南折的那條路,挨著城牆,逐漸的低下。在城門上很鮮明的兩個字:潼關。一虹道:「呵!我們總算到了這重要的地方了。在一切的文史書上,看到了潼關二字,我們在腦筋裏就構有一種幻象,來模擬潼關的情形。今日一見,這可就想到當日模擬的那全是笑話。」 燕秋道:「那麼,你覺得潼關的風景並不偉大嗎?」 一虹道:「那卻不是。險要是險要的,不過在以前我理想中,是想不到是這種樣子的。」 說著話,大家舉目四觀,卻見這裏的城牆,向南曲轉而去,城基都是在高下的土山上,和人行路成了反比例。越向南,那土山也就越高,山上依然是沒有樹木,有的層層向上,開墾著麥地,有的卻是精光的土質。那偏西的太陽,照在這土山上,似乎有一種反光,向人的眼裏射了來。更遠些,山上有兩個箭樓,也是不帶一物,光禿禿的立著。向南去的路,到了不能再低的所在,便是一列淡黃土崗子擋住了。向這邊看了黃河,比上午在火車上所看的黃河更要清楚。幾股平流,帶著圓大的漩紋,箭林似的浪花,泥沙雜下,向東而去,逆了黃河的水流,向西北看去,對過有重重疊疊的遠山。在山腳下,浮塵隱隱的,似乎有一叢人家。燕秋指著向大家說道:「你們看見對岸的鎮市沒有?那是山西的風陵渡了,也是歷史上很有名的地方呀!你看,這裏過黃河的渡船,就是到風陵渡去的。」 大家向岸下看去,有一片泥灘,在泥灘前,舶了兩隻渡船。這渡船是扁平的,總有四五丈長。車馬人擔,紛亂的集在船面上,不是有一部地方罩著一個低下的木棚,便分不出哪是船頭哪是船尾來。有一隻船,已經行到了中流;但是它不是橫過黃河去的,卻是斜斜的逆流而上之後,現在停在黃河心,又在掉頭向下來。看的人,這雖不必問人,卻也可以明白。原來由這黃河邊,直到河中心去,可以看出來水面上有好幾處浮灘,渡船正是繞了這浮灘走。再向西看,要落下去的太陽,帶了金黃色,向潼關照來。太陽下面,霧沉沉的,漏著河流。可是在這霧沉沉的中間,見那河流蒼茫一片,對過那一些河岸,卻是向北猛轉了過去。黃河由綏遠到山西,改著由北而南,到了這裏,又改為由西而東了。大家在地理書上早都把這個地方溫習熟了,現在親眼看到,都不免有一種感想,好像心裏說:原來如此! 尤其是燕秋一人站呆了,她對了黃河中心的渡船,在金黃色的太陽光裏,可以看到篙影搖動,還可以聽到船上的馬叫,她便悄悄的抽出手絹來,揉擦著眼睛。不想不擦倒罷了,一擦之後,那淚珠更是牽連不斷。一虹偶然回頭看到,也皺了眉道:「怎麼樣?你又傷感起來了。」 燕秋這次不否認了,點著頭道:「可不是!當年我到潼關的時候,那情形還能提嗎?滿街都是討飯的災民。這裏的渡船,照樣的還是由這裏渡人到風陵渡去。可是渡過去的災民,那都是女人。為什麼女人渡過去的獨多,你們總可以想到這個理由很簡單:不是她們的命運都和我一樣,離開了她的家庭和一切,去過那寄人籬下的生活嗎?據我所打聽出來的,凡是到山西去的女子,一百個人裏,找不著一個回陝西、甘肅來看看的。我想她們決不是全忘了家鄉的,必是家庭骨肉一切都沒有了。 我當日離開潼關的時候,也到這裏來看過,見著一對五十上下的夫婦帶了一個五六歲的小孩,站在這裏,向渡船上哭。渡船上有個二十多歲的婦人,也對了岸上哭;那小孩更是拉老婦人的衣襟,指了渡船上要媽。但是那是一點用也沒有,渡船是帶了那個婦人走了。我就想到在那荒年,比我自己要可憐可慘的人,總還不知道有多少。我走到這裏,我想起那日的事,對著這黃河,這河頭上的落日,這半渡的渡船,仿佛我又是那個時候的災民了。所以我情不自禁的傷起心來。」 昌年道:「那也難怪你傷心。人是個感情動物,有這樣明顯的刺激來刺激著,怎能不動心?」 燕秋忽然的收起眼淚,卻歎口氣道:「這樣一來,我覺得人類是最殘酷的了。只要是對他自己有利益,對於別人形式上,精神上,無論痛苦到什麼程度,那是不過問的!說到這裏,我又聯帶想到我自己了,我只希望我的朋友陪著我到西北來,至於我的朋友有沒有痛苦,我可沒有顧慮到。那末,我也就是殘忍的一個。現在到了潼關了,開始要到吃苦的地方來了,希望三位實在的告訴我,究竟感到怎麼樣呢?」 這句話問起伍、高、費三人同是一怔,倒有點難於答覆呢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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